第五層的光芒散去時,風霜腳下忽然落了層薄雪。
熟悉的奧蘭王宮長廊就在眼前,雕花木窗透著暖黃的光,外公穿著常穿的藏青錦袍,正坐在窗邊擦他那把舊劍。舅舅站在一旁翻著卷宗,聽見腳步聲抬頭笑了:“小霜回來了?外面雪大,快進來暖手?!?/p>
而幾步之外,雪清河正蹲在廊下堆雪人,見她過來,舉著胡蘿卜鼻子朝她招手:“妹妹你看!我堆的雪兔子像不像你養的那只?”
“外公,舅舅,哥哥,”她聲音發顫,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找大人告狀的模樣。
外公放下劍抬頭,鬢角的白發和記憶里一樣,眼神卻亮得很,帶著她最熟悉的溫和:“傻丫頭,站著做什么?過來讓外公看看,都長這么高了。”
她走過去,被外公拉住手時,才發現那掌心的溫度是真的——和小時候給她剝糖時一樣暖。舅舅湊過來,伸手想揉她頭發,又怕弄亂她的發髻,最后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這幾年在外面,沒少受苦吧?”
“還好。”風霜吸了吸鼻子,想說“不苦”,可在親人面前,那點硬撐的堅強忽然就碎了,“就是……有時候想你們想得厲害?!?/p>
“我們知道。”外公嘆口氣,指腹擦過她眼下的淡青色,“知道你在極北受苦,知道你在深淵里走了一遭,也知道你總對著我那破墓碑偷偷掉眼淚。”
風霜猛地抬頭,外公卻笑了:“別瞪大眼睛,你外公我啊,一直看著呢。”他話鋒一轉,忽然哼了聲,“對了,凜川那臭小子呢?是不是又為了復仇把自己折騰得不成樣子?上回托夢給我,還看見他胳膊上纏著繃帶,回頭你見了他,替我敲敲他的腦袋。”
提到表哥,風霜鼻子更酸了:“他挺好的,就是性子還是急,前陣子還奪回了王位,還……”
“那些都不重要,人活著就好。”舅舅打斷她,語氣輕快,“報仇的事急不來,你們都得好好活著,這比什么都強。”
雪清河已經堆好了雪人,跑過來拉她的袖子:“妹妹,你看我堆的兔子!等開春了,咱們還去后山摘野莓好不好?就像小時候那樣,你爬樹我接果子?!?/p>
風霜望著他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沒有臨死前的血污,只有十二歲少年該有的鮮活。她用力點頭:“好啊。”
另一邊的幻境里,阿昭正站在將軍府的庭院里。
父親穿著常服在澆花,母親坐在石凳上縫補,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得像一場不會醒的夢。他記得最后見他們時,父親鎧甲染血,母親安靜的睡著了,他再沒機會說一句完整的話。
“爹,娘。”他走過去,聲音竟有些哽咽。
母親放下針線抬頭,眼里滿是疼惜:“阿昭回來了?過來讓娘看看,都長這么高了,比你爹還壯實?!彼焓置嗣哪橆a,指尖的溫度熨帖得讓人心慌,“這幾年在外面,沒少受委屈吧?”
父親放下水壺,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兒長大了,能獨當一面了,爹看著……很驕傲?!?/p>
阿昭喉間發緊,那些在北境咬牙扛過的夜晚,那些孤身查案時的疲憊,在父母溫和的目光里,突然就卸了防備。他想說“我過得不好”,想說“我好想你們”,可話到嘴邊,只剩一句:“你們……還好嗎?”
“我們很好?!蹦赣H笑著說,“知道你和小霜在一起,娘就更放心了。那孩子從小就心善,小時候你搶她的糖,她還偷偷把蜜餞塞給你,忘了?”
阿昭想起六歲那年,他把風霜的桂花糖扔在地上,她卻在他被父親罰站時,偷偷從懷里掏出用油紙包著的蜜餞,說“這個甜,不粘牙”。那點甜,竟成了后來很多年里,他對抗黑暗的微光。
父親接過話:“小霜是個好姑娘,你們互相照應,比什么都強。以前總想著讓你繼承家業,現在才明白,你能活得自在,能找到想守護的人,才是最好的?!?/p>
“我沒保護好將軍府……”阿昭聲音發悶,這是他多年的心結。
母親卻搖搖頭:“家不是一座宅子,是人。你和小霜好好的,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告慰?!?/p>
兩邊的幻境忽然開始模糊,長廊與庭院的輪廓漸漸重疊。外公拉著風霜的手,一步步走向阿昭,奧蘭的雪和將軍府的陽光融在一起,竟一點也不違和。
“阿昭。”外公把風霜的手放進他掌心,眼神鄭重,“小霜交給你了,往后……替我們好好照看她。”
阿昭握緊那只微涼的手,用力點頭:“外公放心?!?/p>
母親走到風霜身邊,輕輕替她理了理鬢發,像對待親女兒一樣:“小霜啊,阿昭這孩子脾氣倔,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往后他要是犯擰,你多管管他,別讓他硬碰硬?!?/p>
風霜望著她溫柔的眉眼,想起小時候母親總喊她“小霜丫頭”,眼眶一熱,哽咽著應了聲:“嗯,我知道了?!?/p>
外公看了眼雪清河和舅舅,又看了看阿昭的父母,輕聲道:“該說的都差不多了。”
母親揉了揉阿昭的頭發,動作和小時候一樣:“你們還有自己的路要走,別惦記我們。我們一直都在,在你們心里呢。”
父親補充道:“以前沒來得及好好告別,現在補上——阿昭,小霜,往前走吧,別回頭?!?/p>
雪清河揮了揮手,笑容燦爛:“妹妹,阿昭,你們要好好的!”
舅舅也點頭:“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凜川那小子?!?/p>
風霜望著他們漸漸透明的身影,突然明白了——他們沒能見到親人最后一面,沒能說一句“再見”,這是心底最深的遺憾。可此刻,這些清晰的面容,溫和的叮囑,早已把那份遺憾補得滿滿當當。
他們不是沉溺于幻境,而是終于有機會,好好地和過去告別。
阿昭握緊風霜的手,聲音堅定:“爹,娘,外公,舅舅,清河哥哥……我們知道了?!?/p>
風霜也用力點頭,淚水滑落卻帶著釋然:“我們會好好的,會帶著你們的愛,好好活下去?!?/p>
透明的身影們笑著揮手,最終化作點點光塵,融入兩人的眉心。
幻境徹底散去,第五層的石壁變得清晰。
兩人站在原地,掌心相貼,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以前總覺得,沒跟他們好好告別,是心里的刺。”風霜輕聲說,“現在才明白,他們一直都在,在我們記得的那些時光里,在我們往后要走的路上?!?/p>
阿昭點頭,想起父母那句“你和小霜在一起,我們很開心”,心底一片溫熱:“仇恨沒絆住我們,是因為……我們有彼此?!?/p>
就像此刻,掌心傳來的溫度,比任何幻境都要真實。那些錯過的告別,那些深埋的遺憾,都在剛剛的對視與叮囑里,化作了前行的力量。
第五層的光芒徹底斂去時,兩人仍站在原地,掌心相貼的溫度尚未散去。
風霜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外公掌心的暖意,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雪清河那句“你們要好好的”。她轉頭看向阿昭,發現他正望著空無一人的庭院方向,眼底有淚光,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一關……”風霜輕聲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恍然,“好像真的沒有任何困難?!?/p>
沒有魂力壓制,沒有幻境迷惑,沒有生死考驗,甚至連一絲壓迫感都沒有。那些出現在幻境里的親人,溫和得就像從未離開過,沒有指責,沒有質問,只有純粹的關心和叮囑。
阿昭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那里似乎還留著母親揉他頭發時的觸感?!笆前?,一點難度都沒有。”他頓了頓,忽然笑了,笑意里帶著釋然,“可它比前四層加起來,都更讓人……舍不得?!?/p>
舍不得那些溫柔的目光,舍不得那些遲來的叮囑,舍不得這份失而復得的暖意。
他想起剛進第五層時,看到父母的瞬間,幾乎想拋下所有試煉,就留在這片幻境里。哪怕知道是假的,也想多陪他們說說話,彌補那些錯過的歲月。
風霜何嘗不是如此?當外公提起表哥時,她甚至沖動地想把表哥的近況一股腦全說出來,想讓他知道他們都好好活著。
“可它要我們做的,不是沉溺。”風霜望著通往第六層的入口,眼神漸漸清明,“是告別。”
是和那些來不及說“再見”的親人,好好道一聲別;是和那些深埋心底的遺憾,輕輕說一句“算了”;是和那個總在午夜夢回時自責“沒能保護好他們”的自己,終于和解。
阿昭點頭,想起母親那句“家不是一座宅子,是人”,突然明白:“以前總覺得,沒見到最后一面,沒說上最后一句話,是一輩子的坎。可剛才看著他們的眼睛,聽著他們說‘我們都知道’,才發現……遺憾還在,但不疼了?!?/p>
疼的不是錯過告別,是怕他們不知道自己過得好不好,怕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還在牽掛??苫镁忱锏挠H人,分明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在北境的掙扎,知道她在極北的痛苦,知道他們從未放棄,知道他們找到了彼此。
這份“知道”,就是最好的彌補。
“所以第五層的意義,不是考驗我們能不能拒絕誘惑,而是讓我們學會……放手?!憋L霜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通透的力量,“放手不是忘記,是把他們放進心里,帶著他們的期盼,繼續往前走?!?/p>
就像外公把她的手放進阿昭掌心時,眼神里的信任;就像母親叮囑她“多管管阿昭”時,語氣里的托付。他們不是要把他們困在過去,而是要把勇氣和力量,交到他們手里。
阿昭想起父親那句“往前走吧,別回頭”,突然懂了:“前四層讓我們看見彼此的過去,是為了更懂‘共擔’;這一層讓我們告別自己的過去,是為了更敢‘前行’。”
沒有這層的告別,他們或許會永遠背著“沒能保護好親人”的枷鎖,在仇恨里越陷越深??纱丝蹋麄兘K于明白——親人最希望的,從不是他們沉溺于復仇,而是他們能好好活著,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我們做到了,對吧?”風霜抬頭看他,眼底有淚光,卻閃著亮。
他們沒有被仇恨絆倒,不是因為忘了痛,而是因為在最黑暗的時候,找到了彼此。這份羈絆,成了支撐他們走出泥沼的光,也成了告慰親人的最好方式。
阿昭握緊她的手,重重點頭:“嗯,做到了?!?/p>
他們帶著遺憾,卻不再被遺憾束縛;他們記得傷痛,卻不再被傷痛裹挾。
通往第六層的入口已經亮起,這一次,光芒里帶著一種輕盈的力量,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鎖。
兩人相視一笑,沒有回頭,并肩走了進去。
他們知道,親人的身影會永遠留在心里,在往后的每一個選擇里,在每一次并肩作戰的瞬間,化作最溫柔的鎧甲,陪著他們繼續走下去。
這或許就是第五層最珍貴的地方——它讓他們明白,告別不是結束,是帶著愛與記憶,更勇敢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