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出累了。Manuel拖出來那張充氣床墊后,我四仰八叉就躺上去。床墊在身體下擠壓出滑稽的塑料摩擦聲——“噗嘰”。
床腳正朝著客廳盡頭的水泥小陽臺,隔一道玻璃推拉門,不知名的細葉樹打庭院生長上來,觸到這三層陽臺的高度。一簇簇發灰的葉子由光束定住,一動不動地停在扶手欄桿上。Manuel也趴在這扶桿上,看背影以為在抽煙,實際只是在發呆。除了熬夜,他沒什么不良嗜好。待了一會兒,他轉身拉門回屋,隨手揉搓著一頭雞毛。
我順手把茶幾上的兩袋禮盒推過去。
“你看啦,里頭是啥?”他問。
“Mooncake.”我煞有其事地答。
“Mooncake?”
“一種烘焙的點心,夾心。我們那兒中秋吃的。”
北京老字號的月餅,十二只一盒,精致的過節佳品。
“中秋?”
“中秋就是秋天的中間兒,團圓節。”
他搖搖手,打了個圓滿的哈欠:
“今天算了。這么一折騰,我也不餓了。”
“那要不要——”
“你只管照顧好小兄弟。”
Manuel汲著拖鞋回房間去,五分鐘后,隔著門傳來鍵盤“啪塔啪塔”的起落聲。徒留我一個,抱著月餅盒面對靜靜的陽臺出神。
我有譜的:盡管嘴上輕松痛快,Manuel可絕不清閑。彼此都是本科新生,開學將近,大小雜事堆積成山。光是學生郵箱里的消息,一天到晚的無不以紅字標題叫囂。一號外人能費這些功夫幫忙,實在仁至義盡,我老媽哪里考慮了?她凈在那里“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出門在外,人與人總有脾性相投一說,這我從最初見到Manuel就隱約明白了。
誰不是初來乍到洛杉磯?半個多月前,我也從LAX機場托著兩大箱子,氣喘吁吁一路摸索到學校。我知道有個室友等著,而且是隨機匹配來的。兩人早早就在線上通過郵件,書面上客客氣氣,不過我想象不出是個什么樣的人。辦理入住手續時,我就在腦海中構造此人可能的長相、談吐、風格。
我錯就錯在格局小了,因為推門進屋時,一個人的形象不夠用——遠端客廳里坐在三個人呢!那副景象之奇妙,我許久難忘:
長邊沙發上,一位鬢角漸白的中年男士與一個大塊頭的男生挨坐。他們彼此把手掌扶在對方梗著的脖頸上,額頭硬邦邦地貼著,低聲而懇切地聊著什么。聊了幾句,時而又把手拍拍對方的肩,那也有力得很。一位女士——從盤于腦后的丸子頭看出同樣是銀白發——則端坐一旁短沙發,雙手交疊膝上,平和地注視著他們。
上年紀的男女二人穿著頗為正式的服裝,看著有些傳統:男方是通身白,領頭有半圓弧的彩色花穗,領口系紅圍巾;女士是藍色連衣長裙,裙褶環星型和波浪線的黃紅紋。我同齡的大塊頭男生卻穿著運動用的短袖短褲,與另二位不太像同一場景中的角色。卻說不清道不明的,三人共處的模樣蘊藏了某種沉靜的力量。
聽見玄關聲響,他們都從沙發上起身,一齊迎了過來。
“Dan是吧?”大塊頭男生三兩步穿過走廊,笑著問,等站到我跟前了就指一指自己:“我Manuel啊。”
“啊,是是!”
他上來是跟我擁抱的,回身又介紹,另二位就是他的父母了。Manuel探頭朝我身后瞄了一個來回,頗顯意外地問:
“你這是——家人沒跟著來?”
繞地球半圈的機票價格不菲,我不愿意提,只說他們要上班。
男生就翻譯給了兩旁的父母聽。長輩們看樣子是理解了,一邊點頭,一邊和藹地朝我笑笑。做母親的搭著兒子肩頭,湊上去耳語。
“我媽說你有啥要幫忙就說,一個人怪不方便的,都一個屋的了。”這是傳話的部分,接著他就開始親自實施了——先上手幫我接過行李,而后帶著轉了一圈套間,左介紹又介紹。等到兩扇單間門時,他來回一擺胳膊說:
“我也上午才到的,還沒急著收拾進去。房間你看看,要哪個?”
“都成啊。”我說。
他就咧嘴笑了:“我也都成。”
Manuel的父母呆了兩天,住在校區附近的旅館。這兩天里,套間單剩我一個,室友忙著帶他們到處觀光游玩。收拾收拾行李,倒一倒時差,時間也就過去。等到室友重新回來,房間里就多了一大截講故事的聲音。
洪都拉斯——這是Manuel的家鄉。他家里世代經營著不小的生意,我尚且不知道具體行業,但可以確定的有二。其一,在美國大使館不推薦前往的國家列表中,洪都拉斯因暴力事件和動蕩,年年上榜。其二,即便在這樣的國家,Manuel住得上首都Tegucigalpa為數不多的和諧住宅區,小區有軍警站崗。他們家底也足以支撐他和兄弟四人頻繁出入美國,仿佛本國疾苦無從觸及。
這是兩周來他慢慢講給我的。反之,關于我國內的生活,他也問得口無遮攔。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這個:
“中國有冰箱嗎?你們拿什么放剩飯剩菜?”那眼神中透著切實的憂慮。
我權當是傳播文化了,一則一則解釋。不等幾天,他準又蹦出前后不著邊兒的新疑問來。兩人間話題不斷,可以說他的功勞占大頭。日漸地我卸下謹慎,換上與他同樣的不拘小節。套間變得輕松起來,兩人隔著房間互侃的日常十分滑稽。有一天我能夠安心地坦白,說念不來他那拗口的西語名字。
“跟我讀,”他拍拍胸脯說,“Man,就跟男人的man一樣。”
我跟著念一遍。
“對對,這不沒問題嘛!來繼續,nu——el。”
“努——努什么玩意?”
聽著就不像是舌頭能卷出來的聲音了。我試了幾遍無果,嘆息說:
“算了算了,就叫你Mboy。”
他卻出乎意料地滿意,反過來也就叫我Dboy。
這部分只像是陳年往事,翻過篇兒了——我們真正在彼此身上看中的玩意兒、那個足以長久津津樂道的源泉,是跟Manuel的專業和夢想有關。他很幸運,這倆對他來說是作伴一對的。
有點心癢。我去推室友的房門,探著腦袋進去:
“誒Mboy,換換腦子,不然去你學院待會兒?”
他坐在電腦桌前,正對著并列的顯示屏兩臺,一邊黑一邊白。鍵盤聲中斷了。扶著頗為講究的高背人體工學椅,他回轉過一百八十度,正朝著我:
“今天怎么想去了?”卻還不等我說什么,他又轉回身子。“算了吧,你別是收買我。”
“怎么還叫收買你呢。”
“不是收買我是什么,之前請你都不去。”
“誒,那你是不懂的。那里頭有深刻的理由。”
緩緩地,他稍側過臉。
“什么理由?”
“不是忙著選課嗎。總不能每天去。”
這是我胡扯的,只有一半實話,不知道是不是叫他看穿了。靜坐了個把分鐘,他開始在手邊的抽屜里翻騰,噼里啪啦的。我探問著:
“那——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你不用收拾收拾嗎?”
我很高興,墊著腳回了房間,換上一套輕便運動衫。順便瞄了一眼小兄弟的情況,這邊兒還熟睡著呢。不一會兒,我們兩個醒著的也就悄沒聲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