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樓前的青石板廣場散著些透氣遛彎的學生,我和Manuel穿行而過,一旦走上朝教學區的主路,周圍很快沒了人影。假期空蕩的校園里,熱鬧的假象只存在于國際公寓一棟。熱卻是普羅終生的,這地中海氣候,夏末遲遲不肯放人清涼。校園處處蟬鳴不斷,它們是躲進兩側樹蔭了,剩我們苦于暴曬,一前一后盡量貼著路牙子,蹭幾分綠蔭。
“咱把小兄弟撂屋里,沒事吧?”
Manuel扭回頭,單手在額上搭帳篷問。光線太烈,我得瞇眼才能看清那張臉。那是些細碎絨毛閃著微光,有汗漬流淌過的咸澀軌跡。
“有什么關系,他又不是三歲。”
Manuel猶豫著。
“你這小兄弟好像,好像有點安靜吶。是認生?”
“誰知道,我也奇怪呢,”扶著額頭就沾了一手汗,我徒勞地搜尋著記憶。“按理說他挺活潑的,小時候那會兒。”
“嗯……,”Manuel沉吟著,“會不會是倒時差什么的,路上多久來著?”
“直飛的話,十二三個小時吧。”
“你瞧嘛,那肯定要倒時差的。人家現在困得要命,怎么可能有精神。”
我也情愿這么想,就同意著:
“估計就是要歇歇。”
“睡一覺就好多了。”Manuel又說。
走出六七分鐘,兩人向左拐離主路,轉上了一條下坡小徑。大片精心維護過的草坪和橡樹蔭姍姍來遲,將視線所及浸染綠油,烈陽被頭頂的層層疊疊擋去了。
在這蜿蜒小徑的盡頭,一座由玻璃、水泥,和金屬骨架拼接成的現代大樓從一片低洼地里探出頭來。遠看像是塊怪異的天然隕石,從外太空墜落后就被留置原地,只簡單地切割出方正的棱棱角角。這是工院斥巨資修建的多功能教學樓之一,有著令人瞠目的價簽和冗長的捐贈人名冊。
兩人溜到大樓腳下,Manuel掏出學生卡,理所當然地刷了進去。如今他已經炫耀夠了,不比剛來的時候新鮮。三周前,他恨不得在這工院大廳跳起華爾茲來,且不厭其煩地逼問我:
“像不像末世類的游戲——WorldWarZ、生化危機一類的——像不像?”
他那時手上擎著從草坡撿來細木棍,東竄西竄,退化成了原始探索者的模樣,時刻提防著不知名不存在的威脅。我告訴他:教學樓嘛,假期里沒人很正常。他不高興了,拿著木棍尖敲地板,敦促我掏出學生卡來。
“去,有本事你去試試,能不能刷開門。”
我的卡面貼上識別器,玻璃門果然紋絲不動,面板上接連閃起紅光。Manuel就得意地喊:
“瞧見沒!”
“這咋了?”
“還‘咋了’,”他故作失望地搖搖頭,“不是假期沒學生,而是學生進不來,懂嗎?一般人是沒門禁權限的。”
“吼,那你怎么能進來的?”
“特批啦。我跟那老頭磨了好久的。”
老頭特指工院院長。據Manuel吹噓,他親自跟院長來往過十幾封郵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使對方甘愿讓步,批下了額外的門禁權限。院長另與他約法三章:進樓可以,不允許做與專業無關的事。
“‘與專業無關的事’,哈哈——”得了便宜的人,笑得直哆嗦:“老頭是沒話找話了。他倒是得能說出來,怎么才算有關無關!”
Manuel的意思是:他作為未來有望的好萊塢新一代游戲制作人,最不需要的就是約束,最需要的則在這棟樓的頂層——本院機房兼活動室。這是他從始至終真正的算盤,提前這么久入住,不過是為了獨占本院資源。
他幾乎每天過來,我偶爾才陪同。兩人繞過大廳的樓層水牌板,我照例向最中央的一尊男像施以了額外的注目禮。銅像腳下標著:“EugeneR.S.Armstrong,Senior”。我比較尊重這一位,只因他和首個登月人同姓,也就是說,這樓沒準兒還是個月球隕石嘞。大腦的思維一旦跳脫起來,管是管不住的。
乘梯而上,電梯轎廂里,Manuel扇著T恤落汗,冷不丁問:
“怎么說?”
“啥怎么說?”
“我說選課啊,現在搞完了嗎?你這跟過來。”
“沒。”
他砸了聲嘴:“還沒呢?這么磨嘰。”
我正要辯駁,電梯就爬到了頂,廂門徐徐滑開。我說不出話了,每次到這里,外院人一個勁兒只顧著卑微。
這哪里還是學校?瞧這通透的大平層,幾塊開放的弧形區猶如梯田,由裝飾性臺階聯通,蜿蜒串聯著。房頂足有三成鋼化玻璃,面向草坡另有一整面落地窗,自然光沁人心脾,打四周透射進來,柔軟地籠罩著一眾懶人軟布椅、紅黃相間的長條絨布沙發。蠟面拋光的白樺木地板泛著盈余的光亮,通透怡然。
Manuel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見我不說話就咬著問:“怎么?”他穿過“歡迎20XX屆新生”橫幅的假花拱門時,我義憤填膺地繞開了走。
“沒怎么,我學費全交你身上了。什么時候經濟生能有這待遇的一半,嗯?”
“術業有專攻嘛,你們又不靠設備吃飯。”
“去你的!”
Manuel不理解,我怎么總不賞光過來。他不知道由儉入奢容易,一旦開學了怎么辦,由奢回簡不得要人命嗎?所以我推說選課忙,倒難為Manuel還惦記著。
他撥開全部空調,悠悠然坐到窗邊一桌電腦前,朝我揮手:
“你過來。”
“誒,您有何指示吧。”
我坐去他臨桌。兩人之間摞著七八盒桌游牌,最頂上是大富翁,大富翁盒上面放著個落滿灰的手柄,市價六十刀。Manuel隨手把這些推去一邊,開口道:
“我問你,選課要緊的是什么?”
“這是哪一出?”
“別問,你就說吧。”他催促著。
“年級高唄,這不廢話嗎。你換我當大四試試。喏,就跟趕集一樣,相當于大四第一批進去,咱就跟后面撿剩的,爛菜葉子都是些。”
不提還好,我越說越來氣,有幾門本專業的必修課,愣是排不上號,想必我早晚也得跟院長老頭軟磨硬泡。瞧見Manuel還憋笑呢,我就指著他:
“你別笑。這就跟什么一樣呢,就跟選對了學院是一個樣。我和你,咱倆就沒得比,這就是無可逾越的溝壑。大一也得分個高低優劣。學費是沒見少交,完后你坐在這兒,課也不愁。什么時候經濟生才能——”
“好了好了。多膚淺,”Manuel義正言辭地敲著桌子,“太膚淺了。”
我挑眉瞪回去。
他有些神秘地湊近了,明明整棟樓都是空的,非要貼著人耳根:
“要緊的是手段。這工學院真正的優勢,你沒把握住——大千世界,很少有這里生產不出的手段。”
Manuel拿出他隨身帶的一個黑盒,拉開拉鏈給攤在桌上。這整個是一數碼作案工具箱了,巴掌大小,里頭陳列著四個迷你移動硬盤。挑了其中之一,他彎身給插進了腳邊的電腦主機,嘴上不閑著: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又遙遠的學院,有一位偉大學長,為拯救院系同胞于水生火熱之中,編寫了一個程序……”
賣關子歸賣關子,Manuel上手不含糊。他當著我面兒,把某個神秘程序裝進了網頁瀏覽器里,登陸上學校的選課網站。
“要哪個,隨便挑。你告訴我吧。”
我將信將疑,指了個“中級宏觀經濟”。他就朝程序框里的小按鈕點了一下。
“吶,這就成了。甭管滿沒滿員,你這么一標記,等有擴招或空位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會有郵件催你。”
“真假的,這么神?”
“還能騙你?學長一代代傳下來的。你注冊一賬號,今天就在這好好選吧。”他把鼠標甩了過來。
撿剩菜的難業浮現了一絲光明。我當即就原諒了他的優渥處境,Messiah也不過如此。我說:Mboy,行行好,還有類似的嗎?
他深邃一笑,從黑盒中抽出另一張硬盤晃了晃,說:“我還有的忙,”便事了拂衣去,倒騰開另一臺電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