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江湖術士的表象，Manuel倒是正兒八經的游戲設計專業，有錄取通知書為憑，四年后另有一張精貴的黃底嵌章卡紙為憑，一般是裱起來掛在墻上，紙上寫著：理學學士，游戲電子科技。

他剛取的硬盤裝著一組文件夾，那是他獨立制作中的游戲項目，自己編自己畫，去年大學申請時也當作品集之用。高中生能做到這一步，要算是前途有望的，畢竟一提設計，總是紙上談兵居多，真正上手的少。

這游戲的真面目我還沒見識過，估計是個短流程的小品。別著急，Manuel說，等時機成熟了自然要請我幫忙試玩。那感情好，我說。只可惜時間總也不成熟，而在所有的不成熟中，但凡他Manuel坐下來忙活，就常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

在如此明媚的空間里，這不失為一種怪異的景象——我見他窩進軟綿綿的懶人椅中，雙臂撐舒坦了，唯獨眉心緊鎖；或是他抱著等身高的毛絨鯊魚，沐浴在陽光中，眉心緊鎖；尤其是當他坐在公用游戲機前，一邊操作人物打打殺殺情情愛愛，一邊竟還是眉心緊鎖的。

我坐在他邊上頗受影響，花了好長時間也沒能習慣。我曾質問他：

“你玩游戲都不享受，之后還怎么自己做？”

他答得很干脆：“我不是不想享受，而是沒心情。我得拿來參考嘛，這里琢磨一下，喲，覺得做得挺好，明顯比我做得好；那里看看，也比我做得好。這得多打擊人！”

我換位思考了一下，好像也在理，就安慰道：

“人家是一整個商業團隊做的，拿著工資，從建模到程序，哪里肯定都要更精細。你一個人的精力就有限許多了?！?/p>

他聽了，像下巴吊著個鐵球，遲緩地左右搖。

“你說的這些都是技巧上的問題，上學就能夠解決，人多也能夠改善。但上學和人多都不保證解決的東西在這里——”他指向自己棕亮亮的額頭：“點子?！?/p>

“點子也是很多人一起想的?！?/p>

他下巴的鐵球就更沉重了。

“骨架和靈魂總是要屬于某一個人的。指環王好不好看？可那故事的靈魂只有一個姓——托爾金?！泵棵空f到這里，他總自言自語似地跟著一句：“誰知道呢，沒準當時該申影視學院的……”

我校依好萊塢山，傍太平洋水，既坐落了洛杉磯城中，最上心的莫過于各類文娛媒體。別家不大在意的游戲設計領域，在我校則分設了兩個獨立項目。Manuel身處工學院，偶爾惦記著隔壁電影學院的另一張黃卡紙，上書：藝術學學士，游戲藝術。他覺得藝術學位總該有更多點子。

我聽得有些緊張，怕他哪天真轉過去。他要一走，這些電子設備、這些任君挑選的公用娛樂設施，就一去不復返了。我靈光一現，清了清嗓子：

“Mboy，你先別急呢。你想想看TheWitcher的小說原作，就跟你說的，是Andrzej一個人寫的，什么靈魂骨架的，不假吧？”

他調過頭，有些意外，但姑且是答應著。

“你再想想改編的游戲三部曲，還能說是Andrzej一個人的功勞嗎，嗯？CDProjekt整個工作室可都要哭了?！?/p>

幾秒的功夫，我眼瞧著他臉上的憂郁消散掉。轉而，他以一種看同胞的驚喜眼神看著我。

“Dboy，你怎么著——還很清楚這些？”

“這是個男生都很清楚吧。15年的東西，還熱乎乎的?！?/p>

“不對，不對，”他連連擺手，說得相當決絕?！按蟛糠滞嬗螒蚨际菆D一樂的，玩過就算了。像一般人，誰還費勁去記原作作者的名字？”

我不知道說什么，就學他聳一聳肩。

他立刻湊近了，嬉笑著慫恿道：“說，你還玩過什么，讓我聽聽?！?/p>

“就正常那些?！?/p>

“就正常那些？”

“嗯哼?！?/p>

他扶著下巴“嘶——”地拖著長音，就那么壞笑地端望著我。半響，他微微仰起臉，輕巧地收回視線。

“好咯，那這么說，你對這些沒興趣。我理解，理解。”

他講話的方式相當惱人，尤其是那副“我可不管你了”的身體宣言，坐的遠遠的，卻唯獨眼神飄忽游弋，還往這邊窺探呢。作為激將法很拙劣，但他運氣好；我自詡也是個經驗不淺的玩家，哪怕對方是“業內人士”，我也不打算被人牽著走。

“你還真別說，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少?！?/p>

Manuel蹭地就站起來，臉上刻著尖銳的愉悅。很快，我們共同提議了一項儀式：兩人要把玩過的游戲互報一遍，真正探一探彼此的深淺。

我們就挑了平層正中央的方形地臺做場地。這是本系公用的游戲區，三邊環沙發，圍著剩下一邊的五六塊液晶屏。屏幕連著游戲機，型號齊全，三大廠的新老版本一件不落。柜子里放著數不清的游戲盤，張張正版，套在亮閃閃的保護層中，可以幫助回憶。

比賽開始，兩人都憋著勁兒，三五一組、六七一套地輪流報名字：

“我XX年玩過某vision的FPS三部曲：四六八三張碟，PC端?！?/p>

“我XX年玩的某Soft的ARPG三部曲：一二三，主機?！?/p>

那架勢不亞于餐館高峰期的店小二，擱出菜臺子報菜名兒呢，還得分菜系的——策略類是策略類、動作類是動作類；第一人稱射擊、角色扮演、模擬經營。哦，但沒有手機——誰也別提手機游戲，要遭唾棄的。我們輪流報了很久，直到后來口干舌燥都癱在了沙發上。這地方唯獨是沒水——飲水機和售賣機都沒開。

我承認Manuel的造詣更深了。因為我提的他都知道，他提很多我不知道。回過頭簡答盤點了一番，我忍不住調侃他：

“你別是瞎起名字騙我吧？”

他擺出勝利者的笑容，悠悠然地那么一翹腿。

“我玩過好多老的，還有些Indie的小作品，沒聽過也正常啦?！?/p>

“什么Indie？印度？”

“Independent——獨立小工作室，”他解釋著，“你不知道吧，咱學校盛產這種小作品，當年走出過一批優秀制作人的。”

難怪Manuel申請了這里，我心想，他是瞄著專業來的。不像我們，一家子人總歸先惦記個學校排名。他開始禮賢下士，朝我肩頭拍了拍。

“其實你也不賴嘛，玩得還挺有品。怎么沒考慮學個文娛類的專業？”

別勸了，小心到時候找不到工作，你爸媽把你拉回洪都拉斯去，我說。

“這算什么，這太狠毒了吧！”他沖著天花板朗聲大笑。

我當然是開玩笑的，但忍不住問上一嘴：

“說真的，你爸媽怎么同意你學這玩意兒的？”

“嗯，有時候我也佩服他們……”

到頭來，Manuel自己也沒那么了解父母心思。不過他還有個哥哥，也就是所謂家里的“長子”。終于他琢磨煩了，一拍大腿高呼道：

“我爸媽肯定知道我是絕世天才，不能給泯滅咯，哈哈——”

那天他是很高興的，我也很高興。男生間有一種無須言說的默契，澆注成型，就成了板上釘釘的鐵則。換做小時候，我會隨手撿根木棍，陪他在空樓里打架；如今——如今我們舒服地窩在沙發里，像文明人一樣動動嘴皮子，暢談電子小人兒在虛擬世界中的虛擬掙扎。

拿起手柄時，我們成了游戲搭檔、最佳玩伴。Manuel是制造快樂的一類人，偶爾偶爾，我也蹭著沾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