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Manuel不大得空。他嘴上很安靜，耐不住指尖到處敲，敲完鍵盤敲鼠標，更多時間在敲桌子，咚咚咚咚。這是嚴肅創作的架勢，平日懶散慣的人一旦擺出這幅模樣，總使旁人有種神圣不可侵的錯覺。找他打游戲的算盤只得作罷，我也就盯著屏幕上的選課表研究，到兩眼昏花算數。

六點出頭，Manuel推桌子站起來，長吁了一口氣。

“差不多得回去了吧。”

“今兒不娛樂一下？”我試著問。

“隨時再來唄。回去準備準備，請你小兄弟吃頓好的。”

我不知道“隨時”是幾時，更不知道他打算怎么“準備”。兩人對廚藝是一竅不通的。像一團綠嫩新鮮的包菜、一塊沾血的生肉，這些如何能化作入口的食物——我們從本質上就無從理解。直到Manuel領頭出了學校，我才會意，原來還得仰仗消費主義。

我們扎進一家超市，躲瘟疫似地繞開食材保鮮柜，在加工食品與零食的貨架間摩拳擦掌。Manuel單憑包裝之精美挑了只即熱烤雞。臨街另有一家越南粉館子，傾情提供了牛肉湯粉和幾碟小菜。盛出的熱湯在塑料袋里發酵，我小心系緊了結。

“打包總比外賣健康。咱這就相當于在店里吃了，再沒有更新鮮的了。”結賬的時候，Manuel照例這么說一句。看起來像越南人的女店員露出禮貌的微笑，把小費結算板指給他。Manuel圈了“20%”。

推門回屋是傍晚了。屋子里靜悄悄的，燈都暗著，從昏黑的玄關走廊看向客廳，有一抹黯淡的光從左側鋪散開來。那是陽臺，黃昏越過樹梢，在這間公寓做一天中最后的停留。

張燁不在。他的兩個行李箱整整齊齊地貼著鞋柜，看樣子里頭的物件都已經清出來了。我的單間里，那床被子也整齊疊好，八角豆腐靠在墻邊，比我自己拾到得整齊。我和室友沒納悶上多久，就聽身后聲響，套間門旋開一半，跟著張燁從樓道里閃進身來。他換了身干凈衣服，手上拎著個塑料盆。

“啊，哥，您們回來了。”

“你這是——”

他回身指了指，“我就去找一下洗衣房。”

“你沒卡怎么洗？”

“本來也不多，我用肥皂就搓了。”

我和室友交換了個眼神，后者張翅膀似地展開右臂，一把將張燁攏了過來，朝客廳一轉。

“那吃飯吧，正好正好。”

我曾半開玩笑，說Manuel會是工作生活分不離的一類人，這是拿興趣做職業的代價之一。或許我錯了，Manuel轉換得太快，光是張羅飯菜的功夫就已經容光煥發，再不見下午緊繃繃的模樣。他領三人坐上廚房的長臺桌，一邊搓著手，一邊對著塑料盒裝的湯湯水水忙活，拆袋熱飯，那兩腮就添上紅潤潤的一抹：

“喏，原味湯的，小弟吃過Pho嗎？我來吧，嘿嘿，加點豆芽菜給你。辣醬、燒烤醬都有，自取啊自取。”

微波爐的低鳴是他的圓舞曲，“叮”的一聲作謝幕，Manuel戴上烤爐手套，腳底打著轉端出烤雞，華麗麗地呈放上臺桌。男生辦的歡迎會，再豐盛也不過這規格了。于是Manuel那套歡迎辭更加啰里八嗦，充斥著錯位的東道主精神。

“誒——我和Dboy是很鐵的兄弟了，今天能認識兄弟的小弟，很高興啦……”

吃好喝好，總結一下是這個意思。

我懶得聽，動筷子吃上粉了，牛肉湯暖呼呼的，含著青蘿卜和黃豆芽的香氣。吸一口，呼嚕呼嚕的動靜，再多吸幾口，我意識到桌上的話題停住了。咬斷半截粉，我不舍地抬起頭來。

“咋了？你倆聊啊。”

室友笑容滿面，“哦，我剛問小弟來著——你不是白天說了嘛，說你兩家父母輩也有交情——我問他知不知道，來講講看。”

我一驚，胡亂拍下筷子，差點打翻了碗。

這張棕黃大理石桌本是廚房的料理臺，兩邊窄兩邊長，正中央是水槽。三人靠著近走廊的半邊坐，我和室友對坐寬邊，窄邊坐著客人。我小心翼翼地向過偏頭，望向張燁。

“您說交情……，具體是哪方面啊？哥，您們白天聊了啥？”張燁轉過臉，正迎上我的視線。在三盞吊頂筒燈的白熾暖光下，他的猶豫平平無奇。

“Dboy說你們老媽是同事，然后——”

Manuel興沖沖地正要解釋。桌臺下面，我趕忙朝著他踢了兩下。

“然后是很好的朋友。嗯，是吧Mboy？”

他坐正了，手上的一聽蘇打水也不晃了，整個臉色瞬時黯淡下來，剩眼角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我這時想起來，候機那會兒，他是咽回去了什么問題的；偏偏他Manuel又不是憋得住好奇心的人。

“嗯……”Manuel沉吟著，時不時敲著罐頭，“不錯，好像就這些——”

我連忙幫腔：“就是！”

兩道僵硬的微笑留在兩個人的臉上。短暫的沉靜，我從地上撿起筷子，隨手抽幾張紙巾擦了擦。

還是張燁想起來什么，重新開口了：“啊，交情的話，其實不只她倆吧，”他緩慢地摸索著詞句，“我們小時候住得很近，住在一個區域里（是說小區）。但后來我家搬走了。哥給您講過嗎？”

Manuel快速地瞥了眼我臉色，這就攔不住了。他再度興致勃勃起來：

“住一個地方，這么說就是鄰居咯？”

“算是鄰居。”張燁說。

我眼瞧沒轍，被迫加入兩人。

“這是樓房啊，Mboy，公寓樓那種。那就個很小的院兒，兩棟樓。我住西棟，他家是東。我是一歲多搬進去的，張燁你是——”

“我出生就在。”

“喏，就這么回事兒。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對門鄰居，頂多是一個小區。”

Manuel吹了聲口哨，輕拍著桌子，相當愉快地笑了起來：

“巧啊，你們這太巧了。真不錯啊。”一邊笑，他還一邊砸著嘴，不知在感慨些什么。他往下繼續說著：

“你知道嗎小弟，我也是出生在一個不大的居民區里。它的確不是公寓高樓，我們那邊很少高樓。它是幾排獨棟，我那個就在一山坡上，半山腰的其中一棟。”

“您住山坡上？”張燁小吃一驚。

“喔，可不！小山丘風景不錯的。但更不錯的是什么呢——我們那邊都是一家子住一塊的，好幾代人，我爺爺、奶奶他們，這都住一塊。小區里還有很多鄰里朋友嘛，同齡的一幫人是從小玩到大。你像這種的，我就說小時候左鄰右舍的玩伴啊，一代代的往后都做成了兄弟，好多處了一輩子呢。”

淺略做著停頓，Manuel笑嘻嘻的面孔在我和張燁間打逛。

“你們不這么覺得這挺棒嗎，昂？哈哈——”

我記得自己渾身不自在，飯后收拾，立刻把罪魁禍首拉到冰箱旁。

“Manuel你這家伙！”

“哦，念得不錯嘛。”他嬉皮笑臉，吃飯時的高興勁兒還沒下去。

我盡力黑下臉：“別笑了，你差點兒捅了婁子好嗎。當著小朋友，千萬別再聊家里長輩的事兒了。”

“為啥？那么緊張干嘛？”

“還能為啥……”我偷偷朝客廳瞄了一眼。張燁靠坐在沙發上，盯著對墻的電視出神。我壓低了聲音：

“上午不是跟你講了嗎，我媽跟張燁老媽鬧得有點不愉快，嗯？”

“你不說那是以前嗎，除非——”

“除非什么？”

他不緊不慢地放下手里的炸薯片，在水槽沖了沖手，一邊擦著一邊又貼過整張大臉來。

“除非，你還有啥忘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