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uel的敏銳總用在詭異的地方。拉兩把高腳凳,我講給他最后的拼圖。
張燁的確是我的發小——某種意義上,唯一的發小。那本是個小院子,就像我說的,只有兩棟樓。兩人都是獨生子女,誰都是家里的心頭肉。可做心頭肉的代價太高了,院子里的同齡人屈指可數,大部分時間我們在自娛自樂中度過。
至于我倆是怎么認識的,大概就跟同院的任何家庭情誼一樣。圍著修在水泥地上的健體器材區,兩家的老人帶著孩子下樓散步,客氣地聊了起來:
“你家的多大了?”
“虛年齡三歲咯。你們呢?”
“三歲啦都。我們這個還小嘞,不到一周歲。”
老人便晃一晃嬰兒車中的孩子。
卻有一點:張燁身邊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姥姥姥爺,他的祖父母輩沒跟來BJ。于是還在那個健體器材區,最初見到張燁,他就是一個人,天知道多大了,可能六七歲吧。他跟在幾個大半輪的男孩后頭。
我奶奶在保安亭旁曬太陽,操著泰州腔的普通話問他:
“你在哪里上學?”
一老一小用兩種口音艱難地交流起來。
后來奶奶把我叫過來,兩個小孩就這么打了照面——這是我的視角。實際上,張燁的老媽文阿姨,她和我媽早就認識了。兩人起先只是普通同事,點頭之交,偶然買在了一個小區。卻因為孩子們玩到一起,兩人自然而然地越走越近。這種家庭友情跨越兩代,通常是因長輩而起,卻在我們那會兒,由小一輩而起的情況也不少見。
張燁的父親是外科醫生,早出晚歸,文阿姨一個人帶兒子,一直是心力不足。有了兩家的來往,文阿姨終于松了口氣。因為有我奶奶在。暑假寒假,張燁經常一大早來我家里,一呆就呆上整個日頭。中午晚上吃有吃的,玩有玩的,還有我奶奶照看,想來就像托兒所似的。
對兩家來說,那是一段熱鬧的記憶。
裂痕的端倪是在張燁上小學不久。我大三歲,高三個年級,所以文阿姨就往前退三年,用我過往的成績和張燁做衡量。沒多久她就意識到張燁并不靈光,總也落在后頭一截。這是天大的怪事,兩個人明明如影隨形,一起玩、一起上興趣班,怎么可能誰比誰聰明呢?有差距也就罷了,偏偏還是自己兒子墊底?一定是我帶壞了張燁,因為鐵證就擺在眼前——每次她下班來接兒子,總瞧見我們趴在地上,一地的塑料兵人,一客廳的混亂。是誰在叫嚷著帶頭?是大三歲的那個,是我。
他們家請了阿姨,張燁串門的日子眼瞧著短縮了下去。我媽看得明白了。
“你不要老去影響人家張燁,人媽媽該煩你了。”
她這樣說說,卻沒什么力道。因為你瞧,我媽也不相信這一套“壞影響”的論調。在教育這茬事上,她是前衛的,是放養主義,所謂只引導、不強求。據她所說,我小時候似乎還很省心,功課在學校就搞定了。我聽了也瞠目結舌,但她的確是那么說的。
張燁不來家里,我就改變了戰略。那時我的腦子里記著兩組座機號、門牌號,我家的和他家的。每天早上九點——這差不多是文阿姨出門后的穩妥時間,我就打電話過去:
“誒喂,你媽走了嗎?”
報信兒說走了,我就換衣服下樓,穿過健體器材的水泥地,跑到對面的乙棟,五分鐘內就響亮地敲上他家的大門。又是一地兵人,這是我自帶的,然后一廳狼藉。有時到晚上,我留在張燁家吃飯。文阿姨下班回家,我偶爾瞧見她臉上的無奈和疲憊。那時我并沒在意,我想又能怎樣呢,自己是小孩,誰跟小孩一般見識。
直至今天我也常常吃驚,中國母親為了孩子能折騰到何種地步。她真就跟我計較了。張燁小學剛讀到一半,在文阿姨的一再堅持下,他們搬家了。剩逢年過節,他們象征性地串門走一遭,留下供我“加速墮落”的玩具做禮物。他們家原本的公寓房沒有賣,而是租給了一戶年輕上班族,同樣的門牌和座機號,代表卻是另一家人了。如此以來,我更加不知所措,連嚷著要見面的態度都游移不定起來,因為他們告訴我:
“過兩年就會回來了。”
他們沒回來,房子還是賣了。搬家三年后,我最后聽過一次關于張燁的消息,說他考了個區重點初中的分校。“區重點”——多么兇神惡煞的標簽,絕不該從我口中出來。然而文阿姨很在意,她遺憾、苦惱,或許還有深深的埋怨。我那時高考,自己考上了全寄宿制的國際部,管他的什么重點不重點,總之從孤僻的生活中解脫了。
“那你老媽和這阿姨后來——”Manuel扶著水槽,手指在金屬臺上敲點著。
“嗯。”
這未嘗不是家庭友情的消極一面,上下都綁定成一圈,一個不留神,情誼就淪為了遺憾與避諱。
“所以我才說了,別聊這些事兒。剛剛你那么一提,好在是人家沒留心,要不然他不尷尬嗎?”
Manuel很有意思。我本以為他會老實些,講兩句不痛不癢的安慰。但他踱了踱去了一陣后,開口竟捎含了諷刺:
“哦,合著是覺得你現在出息了,跑美國來了——”他雙手在半空劃了個引號,“又值得托付了吧?”
我聽得一怔——太直白了。顧念是自己一方的來客,我嘴上往回著補:
“這不都父母心嗎。”
“不夠意思,”他沖著一池子碗筷搖了搖頭,不過很快朝我轉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雖然不夠意思,這跟你小兄弟可半點沒關系。”
“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