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前,我最后坐回到我的床邊——或者說張燁的床邊。如果有個床鋪鑒定業協會,大概會規定床得跟最近的主人叫??傊易诖策?,看張燁仔細地疊整衣服。攤在地上的有各大品牌的一些塑料袋,回收再利用,如今裝著老一輩的節儉精神,以及貨不對板的生活雜物。
“小燁,晚上吃的還可以吧,飽了嗎?”
“挺好的,哥?!彼字?,半轉過上身來。
“還是講中文習慣,嗯?”
“哈,確實。”
我撣了撣床單上的褶,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室友多管閑事,再三督促我過來看一眼。我漫無目的地掃過墻面,光禿禿的淡綠色墻紙。沒什么可看的,我還沒來得及掛裝飾品呢。
一陣摩擦聲停歇了。張燁抬起頭,前后不著村地問:
“誒哥,您冬天回去嗎?”
“冬天?”我轉回視線,愣愣地望著他。
“就是寒假。我媽說您要是回去,咱們可以提前一起買票。”
“哦你說寒假啊,不回吧?!?/p>
他想了想,“您不用回去看家人嗎?”
“這才剛來幾天啊,之后有的是時間,”我隨口說著,瞥了他一眼,大致就明白了?!暗綍r候我幫你一塊看票,讓你媽放心?!?/p>
“哦,好。謝謝?!?/p>
“用不著客氣,誒你坐椅子?!?/p>
他規矩地坐起來,雙手搭著膝,差一條紅領巾就可以去復讀小學了。
“你之前搬去陶然亭沒再動吧,就我去年底看過的那地兒?”
“啊——嗯。沒動了?!?/p>
“陶然亭挺好啊,馬上也要到舒服的時候了昂?!?/p>
“好像BJ快出暑了。”
單間的窗戶留了一條縫,海濱都市的夏末晚風徐徐吹來,雖然還含了熱意,吸進鼻腔,倒也有淡淡的溫潤。連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在某一刻好像是順勢,我向唯一的聽話人嘮叨起來:
“知道嗎小燁,這地兒和陶然亭是有點像的。你別看洛杉磯是海邊,好像差得遠,其實你想想——就陶然亭附近種的那幾排柳樹,槐樹啥的,感覺也是永遠活在夏天里頭。四季如夏,是不是很像?”
張燁顯然是意料外,但他一臉認真地聽著,又一臉認真地答:
“您說樹嗎?我記得柳樹和槐樹都不屬于常青樹吧,夏天以外不都是黃的,或者光禿禿的嗎?”
我講不清那種詩情畫意。綠色只在我的印象中飄逸著,延綿著,叫人理不清脈絡。
“是是,那是。不過呢,我的意思是感覺上——陶然亭只有在夏天才像是陶然亭。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就是你腦子里一想陶然亭,誒,它總得是油綠色的。”
他便跟丟我了,嘴上淺應著,又蹲下去,從牛街包子鋪的塑料袋里取出一雙運動鞋。他把鞋擺在書桌下,袋子疊好了放進夾層,不緊不慢的活像個老干部。
這套手法顯得十分熟悉。我仿佛瞧見了家里老廚房的一角,貼著磨砂紙的窗子透著午后的輝光,一個鬢角斑白的佝僂身影從洗手臺前轉過來。轉眼間,一個身影又分成了三個,徐緩地踱在路上。
“你媽還問起我奶奶來著,就上次我去的時候,”我靜靜地望向張燁。“你記得奶奶吧?”
他點了點頭,“奶奶還好嗎?”
“挺好。她回老家住了?!?/p>
他只是聽著。他越是安靜,我越覺出額外的迫切來。
“那你應該記得啊,暑假她不是送咱們上下課嗎——坐40路,陶然亭公園北門兒下來,沿著走的最后那一小段。不記得嗎?我說的就是那片兒啊?!?/p>
“哦,您是說文化宮前頭?!?/p>
“對對,就是少年文化宮。那排樹,昂?”
他低下頭,摩挲著手頭的袋子,琢磨上好一會兒功夫。他冷不丁地問:
“哥您是,很喜歡少年宮嗎?”
我愣住了:喜歡少年宮?我明明不是這意思。
那棟老樓本是匯集了家長為栽培兒女所投資的冤枉錢。一摞摞的現金用橡皮筋一捆,標上“笛子班”、“象棋班”、“鉛筆素描班”……這都是些三分鐘熱度的玩意,除了“炮”是四點五分,比“馬”值錢半分這種碎片外,統統忘記,幾千幾千地忘。
但張燁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媽有那時的說頭,她說:“你也學學人家,有個什么興趣愛好的,人都能堅持下來?!?/p>
我奶奶坐在茶幾另一側的馬扎上,往地上敲著核桃說:“看自己喲,主要是讓他們做個伴。獨生子女多可憐喂。”
這些,文阿姨都沒瞧見,沒聽見。究竟誰喜歡文化宮?大概不是我,不是我媽,也不是文阿姨。但張燁遲疑地搖著頭:
“搬家后也不怎么去了,時間不太夠,主要還有那些主課的班,您也知道的。我媽覺得,可能機構更有針對性,尤其備考競賽什么的?!?/p>
他坐回椅子,仍駝著背,不像一米八的大高個了。我看過去便有些恍惚,仿佛彼時的玩伴回來了??晌沂置魑?,眼前所見只是殘影;這沙啞的公鴨嗓子、瘦高而干癟的身軀、拘謹的手腳——此人一旦有所舉動,一切假象都將支離破碎。他于我再次變得陌生。
再怎么說,他連文化宮前的綠茵道都沒印象了。
這還做什么伴兒呢?又或許張燁更是無所謂的,談及一二,總也浮于表面。飯桌上,三人上演一檔跟拍式的綜藝節目:我和Manuel在游山玩水的現場,張燁作為評委坐在遙遠的直播間里。他聽得見我們的歡鬧,反過來卻悄無聲息,一切語句都是干煸、平淡、拖泥帶水。
我撐著床沿站起身了。
“要睡了嗎,哥?”他仰起脖。
“差不多。你也早點兒睡吧,累了一路了?!?/p>
我帶了門出去。
晚上躺在陌生的充氣床墊上,我合著眼,久久地也睡不著。身邊的被子不像被子,枕頭不像枕頭,統統沾染了塑料味。從走廊傳來Manuel敲擊鍵盤的沉悶聲響,啪嗒啪嗒,伴著彼時發小的輕聲呼嚕。
遮不斷的意識,猛地又扎去了那個地方——陶然亭。想來也算怪事,太久不去的地方,印象與現實縱使百般參差不齊,懷舊的情愫卻一個勁兒地沉積。少年宮的老樓不也是嗎?童年時光,那些令人珍視的彩色記憶,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僧斘遗d沖沖抓一條探去,打撈起的唯有零碎畫面,竟拼不出完整的故事來了。
我慌張地睜開了眼。
床腳的夜是那樣明亮。陽臺框住的一抹天空潔凈幽深,不見云緒,月亮隱去窗外了。茶幾已經拾到規整,由濕布擦凈,正泛著黯淡的白。望著一角夜色,飄蕩的思緒終于一瀉千里,奔向奇幻的境界。
是跨國度的飛機將過往記憶偷去了??抗鉂崯o暇的航站樓作餌,它載上乘客在晝夜云層間穿梭,堂而皇之地將他們的過去剝離,點滴瑣碎再不返還。它太了解旅人:旅的途中總要選擇性地帶上些什么,丟棄些什么,其中細則往往身不由己。
還剩哪些記憶是我的?電視中上演的青春影劇嗎?鏡頭里的煙火小巷親切動人,四季常青的綠蔭道上,放學后的三五主角漫步其間。電影堆滿巧合,永遠不缺戲??;電影即是戲劇??晌易蠲靼住菢幽赀~、狹窄的老城街巷,唯有小門臉的家庭作坊,收廢品三輪車偶爾經過,當啷作響。曾經尚有玩伴與我穿梭其間,叫著跑著也丟掉了。
這是國泰民安風平浪靜的年代,平靜得出奇的年代。幸也好不幸也罷,在獨自守著高樓的那些日頭里,國家為一代人靜止了。于是我逃了出來——這樣偶爾到訪的念頭使我惶恐,卻喚醒了醉人的寬慰與釋懷。身下的編織布面似乎夠愜意了,綿柔了。
再不多久,我將墜入異鄉的靜謐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