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叔住在渝州境內涪州縣靠近烏江一側的吊腳樓上。
他著急忙慌的將小船停在小碼頭邊上,顧不上與相熟的人詳談,只粗粗的打了聲招呼,便往眾多吊腳樓中的一個疾步跑去。
被他甩在后邊的艄公們面面相覷,心道,趙二哪里是見鬼了,分明是鬼上身了。
一路上經過的吊腳樓基本都是一個樣子,整體由茅草、樹根和木頭構成,底端懸空在水上,看上去搖搖欲墜,很不結實,似乎一場大風就能讓它們轟然倒塌。
趙二叔‘咚咚咚’的就往里跑,使得本就不結實的吊腳樓更加的搖搖欲墜。
趙二嬸拿著搟面杖對著趙二叔的肩膀就是輕輕一掄,“什么事這么急,家都被你跑塌了。”
趙二叔從家里唯一一個木頭箱子里扒拉出一件干凈但破舊的衣裳,揉巴揉巴團在一起,然后摸了摸微微發疼肩膀,嘿嘿一笑,“堂客,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講。”
“好事就說,壞事閉嘴。”
“好事,絕對是好事,我給幺兒請了個小先生,不要錢,是個小妹崽兒。不過她剛從山匪那頭逃出來,沒得地方去,我就想讓她暫時住這兒。”
趙二嬸皺著眉,伸出手指戳著趙二叔的腦門,斥道,“你個哈兒邁,你看看我們家,自己都吃不飽,哪里還能再養得起一個人。”
“你莫擔心,我和她說好了,只管住,在房里給她扯個簾兒就行。其他的,她本事大,會寫字,還會治病,不用我們管。她還給我們幺兒取了名字哩,叫趙泰和,堂客,好聽不?”
趙二叔期待的看著趙二嬸,趙二嬸瞅著他,半晌后妥協似的嘆了口氣,“你去吧,這塊什么貨色都有,保不齊啷個就是人販子,給她多抹些泥巴,讓她小心些。”
趙二嬸以為趙二叔口中的小妹崽兒是被綁票的姑娘,趁著山匪不注意跑出來,心一軟就同意了。
這年頭,被山匪盯上的成人是拉肥豬,被盯上的小孩是抱童子,無一例外,家里都有些資產。
不少被綁去的人都被活活折磨死,就算是尸體,也要家人拿錢來贖,那小妹崽兒能逃出來,也是個有本事的,命不該絕,沒理由讓她再被綁回去活受罪,只是暫時住在家里,沒什么關系。
得了趙二嬸的準話,趙二叔一身輕松的出了家門,悶著頭就往放玉清下去的位置跑去,見玉清聽話的蹲在遮擋物下,頓時松了一口氣。
玉清指著地上那條大魚,笑瞇瞇道,“趙二叔,你說的,我們晚上吃魚。”
趙二叔瞅著地上撲騰了幾下的大魚,瞪大了眼睛,乖乖,這姑娘莫不是天生打漁的好苗子?
很快,他反應過來,“你下水了?”
玉清理直氣壯的點點頭,“這里沒人,我就去水下溜達了一圈。”
好一個溜達,趙二叔差點為她鼓掌叫好。
但轉而一想,他或許錯了,這姑娘壓根就不是個文靜的?
趙二叔不再糾結這些有的沒的,將團成一團的衣服塞到她手里,“快去樹叢里換了,叔在這兒替你看著,你嬸兒在家做飯,咱們現在回去還能吃口熱乎的。”
說著,他扭過去,蹲下身來,一雙眼睛打量著周遭,為玉清把風。
玉清依言,尋了個隱蔽的角落將衣服換了下來。
趙二叔見到穿著深藍色粗布麻衣的玉清,又沉默了。
因玉清的氣質不似一般姑娘家婉約,裝扮起來倒確實像個少年,但太富貴,這身粗布麻衣……委實不搭。
趙二叔覺得,這小妹崽兒在家多待些日子,家里的門檻大概會被媒婆踏破,當然了,是給縣里那些未出嫁的黃花大閨女說親。
玉清隨手捏了把濕潤的泥巴,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被濕噠噠的泥巴覆蓋,沒一塊逃過此劫難。
直到這時,趙二叔才安下心來,領著玉清往吊腳樓建筑群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有認識趙二叔的,見他身旁的是個眼生的,便詢問起了玉清是誰。
趙二叔面不改色的回答,“遠房侄子,家里遭了水災,來我這兒投奔,又不想吃白飯,這不,剛剛偷偷下水捉了條魚上來給我和他嬸兒吃,自己滑了一腳,滾了一身的泥。”
眾人沒有懷疑,直夸趙二叔心善,他的遠房侄子也是知恩圖報的。
趙二叔笑瞇瞇的一一領受,玉清默不作聲的跟在他后邊,活像個沉默寡言的內向少年。
待路人少了些,玉清問,“趙二叔為何會幫一個素昧平生……不認識的人?”
聞言,趙二叔黑黝黝的臉上浮現了淳樸的笑意,“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打仗的那群人有革命黨和哥老會?”
玉清點點頭,“記得,難道趙二叔您也是哥老會的成員?”
“以前是,只是肚子上挨的這一刀,讓我的身體大不如前,所以我就離開了哥老會,但還有把子力氣,有活的時候就做艄公,沒活的時候就去江上打漁,貼補家用。”
趙二叔手上提的大魚隨著他的走動前后晃蕩,面上因為這番話而帶上了些許驕傲的意味。
他又道,“哥老會的人都叫袍哥,以前領我入堂口的大哥說什么‘與子同袍’什么的,我也不懂,就曉得是義氣。入了哥老會,成了袍哥,我們就是割頭換頸的兄弟。
會里有規矩,不得傷害老鄉,大哥說,這個叫‘兔子不吃窩邊草’。五湖四海皆兄弟,你來了渝州,就是兄弟,還是落難的兄弟,我應該幫你。”
小妹崽兒也是兄弟嘛。
要不是這小妹崽兒長得太白凈了,也不用扮成他的侄子。
渝州的婆娘們,還是兇的。
玉清不多的印象中,只覺得哥老會是個黑幫組織,在渝州、川州一帶最為活躍,且在抵抗外敵上居功甚偉。
而今,她對趙二叔口中的哥老會產生了些許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