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天色微亮，葉藏鶯已換好新服在后院里練起了劍。

與往日不同，今天的葉藏鶯穿著紅白色紗衫，紅色的腰帶上鑲著通透的玉玨，福嬸做的決明香袋系在右邊的腰間。這衣服襯的葉藏鶯更是少年英發，白皙紅唇，低眉明目，儼然從畫卷里走出來的翩翩少年郎。

“呀！這是哪家的公子哥兒，這般俊俏模樣，這京城的姑娘們見了怕是都要趕著給我們葉府來做媳婦啦！”福嬸端著給葉藏鶯準備的早飯從花園廊里經過，看著眼前風采卓然的少年，忍不住笑著打趣。

“福嬸。”葉藏鶯停下手里的劍，沖著福嬸笑了笑，臉上露出一絲害羞的神情。

福嬸原是宮里的麼麼，家人全部死于十八年前的一次饑荒，得知噩耗的福嬸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遂在宮中自盡卻被宮人發現救了回來，諶昔見她無親無故甚是可憐，也相對安全，就安排到了宮外此后流落民間的皇子蕭秉南。

“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葉藏鶯在福嬸面前，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總愛撒嬌，這是他在旁人面前永遠沒有的樣子。

“昨兒我見你屋里三更還點著燈，想必又是熬了半宿，下次再這樣可沒東西給你吃了！”福嬸故作生氣的說著，手卻忙著把剛剛做好的百合蓮子羹端到葉藏鶯面前。

“知道啦知道啦，從今天起，日落而息！”葉藏鶯拿起福嬸親手做的包子吃了起來。

福嬸笑瞇瞇的看著眼前的男子，彷佛母親在看著自己的孩子，滿眼盡是寵溺。諶昔沒有挑錯人，福嬸把蕭秉南照顧的很好，不僅無微不至的料理著他的生活，還填補了他對自己母親的情感缺失，他們相互依賴也相互慰藉，不是親人已勝似親人。

早膳之后，葉藏鶯坐著馬車緩緩悠悠的在城里閑逛了很久，他想仔細看看這京城，這里的街道、這里的商賈走卒以及這里已經彌漫腐爛的頹敗之氣。

馬車在千音閣門前停下，葉藏鶯抬頭看著這京城第一的酒肆，果然裝潢布置都甚是氣派，不是一般的酒坊食樓可比的。

葉藏鶯徑自朝內閣走去，千音閣大堂內是一個空洞的圓柱體形，樓梯自空體盤旋而上，房間分布在每層的不同角落，一眼望去似乎有上千個房間，但真正的房間每層僅有3到5間，房與間之間均有一處空屋，面積并不大，也不是用于茶客，這是專門給彈琴奏樂的樂工準備的隔間。所有的樂工奏樂一致，同曲同音，使這個千音閣仿佛有無數個角落同時奏出曲調，而在閣內的人又可以近身聽奏，這便是千音閣名稱的由來，也是別家望塵莫及之處。但更為一些人看重的，除了這難得的曲樂享受，還有這巧妙的設計便可讓閣內的人安心言談，不受外界叨擾，也沒有人可以偷窺上一二。如此一來，千音閣也漸漸成為京中官商大戶會面的首選之地，。

葉藏鶯隨著小廝進入三樓的角間，房間的裝飾清雅別致，不同于一樓的綾羅綢緞，這間“風雅箋”中除了上等的木料構造，掛在墻上的詩句、畫作，均出自名家，擺放的物件也都是陽由親自挑選的古玩上品。“風雅箋”只接待陽由認為特別重要的賓客，因此這個房間自然也是最隱蔽最安全所在。

馬車上的諶昔難掩內心激動，早已神思往顧到十八年前。

諶公公面帶笑容帶領著一眾小太監向賦南殿走來，太監們手捧著各式精致的玉碟，里面盛著些許精致的玩意兒，眾人看罷都新喜又好奇。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陳帝對臻妃和她生下那一對兒女的偏愛向來都是不加掩飾的。

“參見臻妃娘娘、三殿下、宣和公主。“

臻妃坐在賦南殿的正塌之上，宣和公主正在她懷中，想來諶昔進殿前她們正在玩笑打鬧，不然臻妃一向端莊淑賢也該是正襟危坐于上，不至笑意全然還掛在臉上。諶昔看著這其樂融融的溫馨場面，也不自覺會心一笑。在諾大的皇城帝都當中，更多是爾虞我詐。父子反目、兄弟相殘比比皆是，這樣的溫情脈脈也自當更多讓人多幾分動容。

“娘娘，前些日子北邊屬國進貢了兩支千年血參，陛下說這樣好的血參難得一遇，不僅滋血調養，對宿寐更是有相當的好處。這就立即命人將這兩只血參研制成丸，一瓶貢于太后她老人家服用，另一瓶賜于三殿下。“

“謝陛下隆恩。“臻妃帶著蕭秉南依禮謝恩。

臻妃身旁的吳麼麼上前準備接過陳帝賞賜的血參丸，不想蕭秉南調皮的搶先一步上前拿起寶瓶看了起來。

“諶公，這藥可是治病用的？“由于皇帝的寵愛，蕭秉南從小就和諶昔接觸頻繁，諶昔對這位英俊靈氣的小皇子也是打心里的喜歡。更重要的是，蕭秉南和別的皇子不同，他總是稱諶昔：諶公。臻妃不在時，有時候會撒嬌的管諶昔叫“阿公“。回想第一次聽到，諶昔被嚇得立即跪倒在地。

“殿下，人并非一定有病才需吃藥，這瓶中的紅參丸平時食用，也可以補氣凝神，讓身體變得好。“諶昔曲著身子解釋道，語氣盡是難見的溫平。

“老爺，到了。”下人一聲叫喚把諶昔從回憶拉到現實，他定了定神，從容的下了車去。

葉藏鶯這邊已坐了許久，聽到有人進屋，立刻起身。

兩個人四目相對，就這樣對立望著彼此，久久不語，眼中卻都有了淚痕。

“阿公”葉藏鶯哽咽的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淚眼婆娑有些顫抖的諶昔。

一別20年，諶昔已經是一個花甲老者。而葉藏鶯也從一個稚子長成了偏偏少年。

諶昔在葉藏鶯的懷里顯得格外孱弱，他的眼淚隨著這擁抱使勁的往下滑落。在那冰冷的皇宮鐵牢內，沒有人會真正關心他這樣一個奴才，哪怕他是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太監，更沒有人會給他這樣家人的溫暖。

這一刻，他心里覺得一切都值得。原來人的這一生，權勢富貴也抵不住這一絲溫情。

兩人擦拭眼淚坐下，葉藏鶯看著諶昔，對著他笑，就像小時候每次見到他一樣。

“殿下”諶昔再一次哽咽。

“阿公，阿公別難過了。”葉藏鶯伸手替諶昔擦掉掛在臉上的淚滴。

“十六年前雖然僥幸逃脫了賦南殿的大火，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蕭秉南了。”

諶昔聽到這話緊緊的閉上眼睛，眼淚順著臉頰不住的流。他深知既救了他，卻也救不了他。

“只要你活著就好！好好活著，一切就還有希望！”諶昔漸漸收拾好自己激動的情緒，開始恢復冷靜。

“阿公，這些年你可還好，我母親現在可好?父王身體可好？”

“謝殿下掛記，老奴都好都好！只是…臻妃娘娘自賦南殿大火以后，因傷心過度昏厥了數次，慢慢的開始有些神志不清，陛下吩咐太醫常年照料，宮里但凡進貢珍貴的藥材和補品，總是第一個送往臻妃娘娘宮中。雖然娘娘身體并無大礙，可…終究心結難愈。”諶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道：“臻妃娘娘素來聰慧過人，老奴想她心里定是清楚，這又何嘗不是保全自己和七殿下最好的法子！”諶昔補充道。

“賦南殿那把火，本只是想燒死我，卻無辜害死了宣和。”葉藏鶯語氣變得瞬間陰沉冰冷。

“宣和公主自小跟著殿下您，都說公主跟您比跟娘娘都要親。可憐那時候公主才4歲…”

“既然是他們放的火，那就讓它燒起來吧”

諶昔看著眼前的少年，時而溫順和善目光明媚，時而冷意堅決暗黑無比。他開始認真打量葉藏鶯，他知道這個少年已和宮中皇子不同，他的到來定會讓這王朝發生巨大的變化。

“父王還好嗎？聽說越發沉迷煉丹修仙之道。”

聽到詢問陳帝近況，諶昔眉頭一皺，回道：“陛下自那年急疫后，開始篤信天象之說，起初也僅僅只是觀天之象敬神之言，后來在有心之人的蠱惑之下開始服食丹藥以求長生。哎…”

“帝王求仙，國之敗相。”葉藏鶯緩緩的說。

“陛下服食丹藥之后，卻也真真覺著身體比往日康健一些。所以凡有進諫反對者，統統都被駁回，有幾名諫官后來甚至因此丟了性命。太傅更是因為言辭懇切觸怒了龍顏被罷官流放，在途中不幸過世。后無人再敢言。”

“太傅為人剛正，三代都為朝廷之師，理應受奉太廟以受后世尊仰，卻因忠貞直言讓自己死于那亂沙荒蕪之地。”葉藏鶯有些憤慨。說罷，葉藏鶯起身站在諶昔面前，鄭重的拱手俯身，諶昔急忙起身扶住。

“多謝阿公搭救和多年的照拂！”

“殿下你快快起身，你這是折煞老奴啊！這老奴怎么承受得起！”

“在我心中，阿公早已是至親之人。”

葉藏鶯話剛落，諶昔眼淚從眼角劃出，他轉身用衣襟不斷的抹著眼角。

“阿公，我還有一事相求。”葉藏鶯待諶昔坐下后講道。“我想進宮看看母親。”

諶昔思考片刻，說：“臻妃娘娘宮里的侍衛和宮女這些年陸陸續續都被換成了皇后和寧妃的眼線，想要躲過所有人的注意并非易事，待老奴回宮安排妥當再接殿下進宮和娘娘一聚可好？”

“多謝阿公！”葉藏鶯的臉上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他是太思念他的母親，這一別竟是二十年之久。

“殿下此次進京，除了見娘娘，該是還有別的重要事情對嗎？”

“不瞞阿公，此次回京城，除了要查清楚當年賦南殿大火的真相，還要替那些受冤蒙辱的人討回公道。”

諶昔知道總有一天蕭秉南會回來，也清楚他回來的目的，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年身上如今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深仇，還有這些年間他和義莊救過的、沒救下的以及見到那些殺伐冤屈。

“那年我才六歲，并不懂太多禮法道義，他們擔心母親受寵、擔心我會威脅太子地位，想要除掉我，卻未曾想活活燒死了宣和。這把火使母親活成了囚籠之鳥，想必這些年七弟也沒少受冷眼。可笑的是，如此大禍，終卻無一人伏法。父王雖下令親審，最后竟是讓賦南殿所有的宮人們給我這個皇子陪葬。”葉藏鶯說到這里開始苦笑，可諶昔明明白白的看到了他笑中有淚。

蕭秉南生性善良寬厚，對待宮人尤為溫和，他對諶昔的那份關切和溫情也都是源自肺腑。他受教于太傅蘅言道，是太傅最喜歡和看重的學生。而蘅言道素來推崇仁義寬宥的儒家學說，蕭秉南自小習學，這也讓他對待下人奴婢多了幾分寬厚。

“既然父王不在意，他不愿意去追究，那這筆血債，只能讓我自己去追償！我要那些放火的人，統統都給宣和陪葬。”

“哎…”諶昔重重的嘆了口氣，不再言語。看到自己疼愛的孩子滿心仇恨，他也心痛不已。

“這些年老奴在宮中也一直留意著，卻并未發現有任何蛛絲馬跡，可見這事，并不像我們想的如此簡單。如今你貿然進京可有萬全之策？”諶昔還是擔心葉藏鶯只有一腔孤勇。

“進京，進宮，我要留在宮里，留在那些人的身邊。”

諶昔聽到這話，有些吃驚。

葉藏鶯仿佛猜到了諶昔的顧慮，接著說道：“阿公不必為我擔憂，我能保自己無虞。“

諶昔是個極其冷靜的宮中老人，但這一刻也有些心緒煩亂，這樣關心則亂的情景，應該讓他感受到幾分世間父子兒女親情的牽絆了。

“進宮一事老奴會盡快安排，殿下切莫心急。只是這宮中數年來已然發生很大的變化，待老奴回宮以后細細書與你，再做決斷。至于詳查當年真相，殿下可有眉目?打算從何處入手？”

“蕭秉熹。”葉藏鶯回答的非常干脆。

屋內空氣仿佛瞬間凝結，兩個人就這么靜靜的坐著，猶豫暴風雨的前夕，平靜卻又暗藏洶涌。

“阿公。”臨別時葉藏鶯忽然叫住諶昔，諶昔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那眼神無比溫慈，那一刻葉藏鶯忽覺諶昔老了，心里生出了幾分心疼也有幾分歉疚。諶昔仿佛看穿了葉藏鶯的心事，笑著走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輕輕拍了拍，對他點點頭，就像當年那樣。

“您一定多保重身體。”諶昔笑著點點頭，葉藏鶯也輕輕的一笑，那笑容讓他回到那個6歲的稚子，溫暖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