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帝被今日朝堂之上的幾番爭執搞得甚是煩躁,扶著頭靠在龍椅之上。諶昔捧著白玉羹輕輕走到陳帝身旁壓低了聲說:“陛下,喝一碗白玉羹消消暑吧?!?/p>
陳帝緊皺眉頭并沒睜眼,只是擺了擺手,諶昔將羹輕放在一旁的龍案上,退到陳帝身后輕捶起了陳帝的肩。
過了好一陣陳帝才起身說話,“諶昔,傳話古道長,朕今日甚感疲乏,讓他多煉制一些永壽丹?!?/p>
“是。”
“朕是不是老了?”
諶昔的手在空中愣了一秒,立即又繼續敲打,“陛下正當壯年之時,想是近日暑熱難耐擾了陛下。”說到這里,諶昔機警的看了一眼陳帝,確認他并未不悅后繼續說道:“想那百壽村的老人都可百余歲,陛下您乃真龍天子,就放寬心吧?!?/p>
“百歲村?”陳帝別身看著諶昔,來了興致。
諶昔躬身點點頭,“回陛下,聽說這村里先后出過好幾位百歲高壽的長者,后來改為百歲村?!?/p>
“哦?可有什么說法?”
“說這百歲村以前住著一位昆元大師,常教授人長生之法,他在村里住了些許年頭,村里的人都因此受益?!?/p>
“朕不知民間竟還有如此了得的大師?!”陳帝頗感震驚。
“奴才也將信將疑,于是派人前去一探究竟,可惜…”
“可惜什么?”見諶昔吞吞吐吐陳帝連忙追問。
“昆元大師已然仙逝。”
陳帝聽到這句話頓時表情由喜轉悲,篤信術士道法的他從來不放過任何求仙的機會,但凡能夠讓他延年益壽的請陳他無不應允。陳帝的這點秉性,這點朝中大臣清楚,諶昔更是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不過…”諶昔頓了頓,“據說這昆元仙師有一位徒弟,天資聰穎,盡得昆元大師真傳,不但精于天象,對延年之術更是自成一派?!?/p>
“這等少年英雄所在何處?立刻給朕尋來!”陳帝龍顏大悅。
“奴才這就派人加緊去尋,只是這少年仙師鐘愛游歷,容奴才去找一找。”諶昔溫和的笑著回話。
這一席話仿佛也將陳帝的煩心事一掃而空,他站起身直了直腰道:“跟那山中百歲老者想比,朕確只能算是少年了!”言畢,笑著大步向太極殿外走去。
還是那個位置還是那個身影,這一次晏應周不再感到意外,好像是去赴一場早已定下的盟約。
“晏大人,嘗嘗這茶,是青州今春采的新茶,明年可就喝不到了。”葉藏鶯若無其事的將茶盞推至晏應周面前。
聽到青州兩字,晏應周本已怒火中燒,再看到葉藏鶯如此云淡風輕的樣子,內心更是憤恨難當。他端起茶杯湊到嘴邊卻絲毫沒有張口,隨即左手一揮盡數將茶平灑于地,目光卻一直冷冷的看著葉藏鶯未曾移開。
“晏大人不喝?”葉藏鶯冷笑一聲,低頭繼續斟茶,“那真是可惜了?!?/p>
“可惜?!”晏應周不禁嗤聲?!按翰杩上В乔嘀莅傩盏男悦y道不可惜?!”
葉藏鶯閉著眼睛聞著茶杯里騰騰的香氣,緩緩品完杯中茶后望向晏應周,此時他的表情極其冷漠,眼神像黑洞般讓人捉摸不透。
“晏大人,您可否聽說過,天災是上天對世人的警示,它不是懲罰,而是救贖。”
晏應周冷哼一聲,鄙夷的看著眼前的男子,他心里清楚的知道這并不是一場所謂的天災,這就是人禍,這就是黨爭,這個世上最慘烈最無情也最悄無聲息的爭斗。
“聽聞晏大人是寬仁忠義之人,為何此次不愿施手救救那些無辜的青州百姓?”
“我?”晏應周不解。
“你本來有機會救他們,不是嗎?晏大人?!比~藏鶯輕抬眉眼死死的盯著晏應周的雙眸。
“想必晏大人是不相信在下,所以沒有將青州水患的預言上報給朝廷。無人前去修繕渠壩亦未派兵安置周邊百姓,據說水壩塌陷洪水噴涌,青川殘骸滿地,淹死的老人、孺子隨處可見,房沒了田地里的糧沒了,僥幸活下來的人日子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住口!!”晏應周一掌重擊在茶案之上。
“他們看似死于水患,實則是死于大人的自負!”葉藏鶯說完端起茶杯望向閣樓窗外的東市不再言語。
過了好一陣,晏應周才從悲痛的情緒里緩過來,他臉上恢復了些許鎮定?!罢f吧。你們下了這么大一盤棋,到底想要什么?”此時的晏應周心里已經確認葉藏鶯是昭王和寧朔一黨,畢竟這件事右始至終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們。
“晏大人,有時候危亦是安?!比~藏鶯和晏應周四目相對繼續講道:“葉某只是想請晏大人幫一個忙?!?/p>
“有什么忙需要對我這無權無勢的史天監這樣大費周章!”
“荼毒百姓并非本意”此刻葉藏鶯聲音有些弱,神情落寞,但這神情轉瞬即逝,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晏應周聽的模糊且不明就里,對眼前這個清俊少年更是多了幾分好奇。
“是否我應了你們的要求,你們便能夠放過那些無辜的百姓?!”
“朝堂紛爭,本就與他們無干?!?/p>
“好!”晏應周一口應下,他清楚對方提的要求定是他可以做到的,只要能夠避免青州這樣的悲劇,官位名聲他統統可以不要,就算是性命,大概也可以舍棄,這便是晏家幾代人的風骨。
葉藏鶯默默起身,拱手對著晏應周深深的鞠了一躬,這動作倒讓晏應周格外詫異,這人的做派和寧朔的黨羽門生一點也不像,跟陳績之和儒雅謙遜反而有了幾分契合。
“想請晏大人給皇上引薦一人?!?/p>
“引薦入宮?”晏應周想了想,“若僅是謀職入宮,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葉藏鶯淺笑道:“需請晏大人引薦,自是別人插不上手的史天司?!?/p>
晏應周臉上一怔,對這樣的結果頗感意外,他迅速的思索但一時也猜不透為何寧朔要在史天司里安排內應。掌管史天司的史天監是皇上欽定之人,余下就是左右兩副史,和尋常的朝廷官職不同,所有史天司的人,不論正史還是副史都必須有觀天測算的本事,如果只是草草的安排一名儒生或者普通術士,不但毫無益處,反而可能引火燒身。
“史天司人員向來經由皇上欽定,恐怕晏某愛莫能助!”
“皇上欽定必也會詢問你這位前史天監的意見,更何況皇上目前并沒有更合適的人選?!?/p>
晏應周心中一震,他沒想到對方要安排的人竟是要頂替他這位史天監的位置。并非晏應周貪戀權貴,只是晏家四代都受命于史天監,對朝廷和君主更是忠心不二,此刻的這筆交易針對的人已不言而喻,這讓晏應周警惕了起來,他知道或許根本不是簡單的黨爭一般簡單了,背后可能有一個更大更深的陰謀。
晏應周欲起身離開,他并不想被卷進這激流漩渦當中。
葉藏鶯側身攔住晏應周,什么話也沒多講,只是和上次一樣遞給他一個齊齊折疊的紙簽,嘴角輕笑便自顧先離開了。
晏應周看著手里的紙簽,愣在原地久久未動。紙簽被他攥在手里,他不知道里面又是怎樣的陰謀,又會將他置于何種兩難的境地。冷靜片刻,晏應周退回窗邊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他本是個沉著之人,平日也有能力讓自己置身于朝廷紛爭之外,為何這一次矛頭會直指自己?他們的陰謀到底是什么?跟史天司和史天監到底有著怎樣的聯系?晏應周終于開始想要開始厘清緣由,可一切來得太突然,一時間他也難有頭緒。
就在晏應周猶豫之時,他瞥見了葉藏鶯走之前為他斟滿的茶。他緩緩的端起茶杯推到唇邊,停頓片刻便皺眉一飲而盡,他又想起了青州那些因為水患而喪生的勞苦百姓。葉藏鶯說得也對,他提前知道了水患將至,可他選擇這是天災所以告訴皇上并無水患,若那時他寧可信其有的稟告皇上,或許青州老百姓可以躲過一劫也猶未可知…想到這里,晏應周只覺頭皮發麻有些暈眩。晏應周一聲嘆息,張開了緊攥的手,那張紙簽已被他揉捏作一團。打開后上面寫著比上一次還要簡短的四字:露生,疫至。
晏應周心重重的沉了下去,有了上一次“大暑至,青川沒”的前車之鑒,他很快就明白“露生,疫至”的本意。想必不久便會有瘟疫的預言,瘟疫是上天對天子不仁的警示,皇上一定會找他觀測天象,那時候他是告訴皇上是天災還是人禍呢?天災既是天子不仁,人禍則為君臣不睦,這盤棋,怎么走對晏應周而言都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