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深處,汴京的繁華喧囂被厚重的石壁徹底隔絕。
穆長風踏足秘殿時,腳下冰冷的墨玉地磚傳來直透骨髓的寒意。空氣里彌漫著陳年墨香、干燥的卷宗氣息,以及一種更為深沉的、類似地宮深處塵封金屬的冷冽味道。穹頂極高,隱沒在幽暗之中,幾盞鑲嵌在蟠龍銅柱上的長明燈,燈火如豆,勉強照亮下方一片區域,將人影拉得細長扭曲,投在刻滿繁復符文的墻壁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他玄色的身影幾乎是融入了這片幽邃,只有腰間墨玉帶扣偶爾折射一絲微弱的冷光。王七和孫九留在秘殿沉重的青銅門外,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來了?”一個略顯慵懶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秘殿中央,并非尋常的議事桌案,而是一座巨大的、仿佛由整塊黑曜石雕琢而成的渾天儀基座。此刻,基座邊緣,一個身著天青色道袍的青年正斜倚在那里,手里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幾枚閃爍著微光的玉質算籌。他面容清俊,眉眼間帶著幾分仿佛沒睡醒的倦怠,正是諸葛流云。
他連眼皮都沒完全抬起來,手指卻在渾天儀復雜的環圈上輕輕一拂。嗡——
一層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水波般的淡銀色光暈瞬間以渾天儀為中心擴散開來,輕柔地掃過整個秘殿空間,隨即隱沒于墻壁的符文之中。秘殿內本就微弱的聲音——燈火的噼啪、遠處隱約的滴水聲——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絕對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匿息陣成。此地已成絕域,內外隔絕。
穆長風對此習以為常,目光掃過秘殿各處。
角落里,一個穿著墨色短打、氣質沉穩如山的青年正蹲在地上,手指輕輕拂過墨玉地磚的接縫處,眉頭微蹙。墨一。他顯然在評估這座號稱固若金湯的秘殿,是否存在被未知力量滲透的細微可能。
另一邊,一位身披玄紫道袍、頭戴芙蓉冠的年輕道人正閉目凝神,指尖有細微的金色電芒跳躍。張象中。他周身散發出純正的道家清炁,正在感應秘殿內殘留的氣息場。
靠近殿門處,一個身著緋紅勁裝、身形高挑矯健的女子抱臂而立,如標槍般挺直。曹風。她英氣的眉宇間帶著審視,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尤其在穆長風那張冷臉上停留了一瞬,毫不掩飾其探究之意。
“哎呀!成了成了!都讓開點!別踩壞了我的寶貝!”一個充滿活力的少年嗓音突兀地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只見公輸青從一張巨大的、堆滿零碎機關部件和圖紙的案臺后蹦了出來。他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頭發有些亂糟糟,臉上還沾著幾點墨漬,但眼睛卻亮得驚人。他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物件,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渾天儀基座旁的空地上。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用上好輕木和某種泛著金屬光澤的絲線精巧拼接而成的木鳶。木鳶線條流暢,雙翼關節處鑲嵌著細小的齒輪和軸承,結構復雜得令人眼花繚亂。
公輸青小心翼翼地將木鳶放在地上,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青銅圓盤,上面布滿了更小的旋鈕和刻度。“看好了啊!這可是我熬了三個通宵的‘尋跡木鳶’!”他得意地搓了搓手,手指在青銅圓盤上快速撥動了幾下,然后對著木鳶尾部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孔洞,輕輕吹了口氣。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啟動聲。木鳶雙翼猛地一振,并非拍打空氣,而是翼尖瞬間亮起兩團微弱的、符文流轉的青色光芒!它竟穩穩地懸浮起來,離地半尺,懸停在空中,發出細微的、如同蜂鳥振翅般的嗡鳴。
“妙啊!”呂云然溫和的聲音響起。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公輸青身后不遠處,一身洗得發白的儒衫,氣質溫潤如玉,手里還捧著一卷攤開的厚重古籍《妖異志》。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懸浮的木鳶,贊道:“以‘浮空石’微粒為引,輔以‘風行’符文驅動,化木鳶為靈引之樞。公輸小友心思之巧,令人嘆服。”
公輸青得到夸獎,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嘿嘿直笑:“呂夫子好眼力!這只是初號機,等找到更穩定的‘空冥晶’,速度還能再快三成!追蹤那點妖氣殘留,保管它無所遁形!”他一邊說,一邊獻寶似的看向穆長風,滿臉期待,顯然想從這位冷面指揮使口中也撬出點認可。
穆長風的目光落在木鳶精巧復雜、閃爍著符文光芒的翼尖上,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清晰得像冰珠砸落玉盤:
“花哨。”
公輸青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曹風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看向穆長風的眼神多了幾分明顯的不滿。墨一依舊專注于地磚縫隙,仿佛沒聽見。張象中睜開眼,看了看木鳶,又看了看穆長風,若有所思。諸葛流云則低低地“呵”了一聲,繼續撥弄他的算籌,仿佛早有所料。
“你!”公輸青氣得臉都紅了,指著穆長風,“你懂什么!這…這每一道符文都…”
“符文運轉,靈光外溢三寸。”穆長風打斷他,聲音毫無波瀾,卻字字如刀,“追蹤妖氣?是怕暗處的眼睛看不見你這盞明燈,找不到你這操控者?戰場之上,此物升空三息,操控者便成眾矢之的。”
公輸青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一時語塞。穆長風說的…似乎…有那么點道理?他設計的初衷是追蹤效能最大化,隱蔽性確實考慮不足。少年天才的驕傲被戳破,他頓時蔫了半截,盯著自己的木鳶,小臉垮了下來。
曹風忍不住開口,聲音清越,帶著將門虎女的直率:“穆指揮使,縱有不足,公輸先生巧思亦值得肯定。如此苛責,未免寒了人心。”她看向穆長風,目光灼灼,帶著一絲質問。
穆長風連眼角余光都未掃向她,仿佛她只是空氣。他的注意力似乎被渾天儀基座某個細微的符文吸引。
“夠了。”一個平和、溫潤,卻蘊含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如同暖泉般流淌在寂靜的秘殿中。
秘殿最深處的陰影里,一道身影緩緩步出。
八賢王趙德芳并未身著親王朝服,只一襲素雅的深青色常服,玉帶束腰,步履從容。他面容清癯,兩鬢已見微霜,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如同沉淀了千年智慧的寒潭,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甫一出現,整個秘殿內原本因穆長風毒舌和曹風質問而略顯緊繃的氣氛,瞬間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撫平、沉淀下來。
“流云,匿息陣可有疏漏?”八賢王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諸葛流云終于停下了撥弄算籌的手指,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王爺放心,除非是地脈龍氣倒轉,或者大羅金仙親臨,否則一只蒼蠅也別想探聽此處動靜。”語氣雖慵懶,卻透著絕對的自信。
八賢王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眾人,在穆長風臉上停頓了一瞬,最后落在那懸浮的“尋跡木鳶”上,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隨即隱去。“公輸小友巧奪天工,假以時日,此物必成大器。然長風所言,亦非全無道理。妖邪詭詐,行事更需謹慎周全。”他溫言道,既安撫了公輸青,也點明了穆長風的用意,不著痕跡地化解了方才的尷尬。
公輸青臉色稍霽,低聲道:“是,王爺,小子明白了。”悻悻然收起了木鳶和操控盤。
八賢王走到渾天儀基座旁,手指拂過冰冷的黑曜石表面,聲音沉凝下來:“召集諸位,緣由想必長風已略作說明。三司副使趙文淵,昨夜于府邸正堂,被以非人手段剝去面皮而亡。”
秘殿內落針可聞。雖已有所猜測,但親耳從八賢王口中得到證實,還是讓氣氛驟然凝重。曹風眼神一凜,張象中眉頭緊鎖,呂云然翻閱《妖異志》的手指也停了下來。墨一終于從地上站起,目光凝重地看向八賢王。
“現場門窗緊閉,護衛昏睡不醒,剝皮手法…干凈利落,超乎想象。現場殘留妖氣,已被長風以道法鎖定。”八賢王的目光轉向穆長風,“長風,可有補充?”
穆長風上前一步,從袖中取出王七拓印的那張薄如蟬翼的拓紙,其上那扭曲的爪印清晰可見。他將其置于渾天儀基座一處光滑的凹槽內。
“此爪印殘留于屏風之后,妖氣兇戾駁雜,核心帶有虎狼腥臊。追魂香至此而斷。”他言簡意賅,“手法,是‘千面人’的‘邪光剝面’。”
“千面人?”呂云然立刻翻開手中的《妖異志》,手指快速劃過泛黃的書頁,“找到了!《南荒異聞錄》殘篇有載:‘畫皮惡鬼,善剝人面,竊其形貌,惑亂人間…畏真火,懼喝破真名…’其形貌描述雖模糊,但‘邪光剝面’之特征,吻合!”
“畫皮妖?”公輸青驚呼,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驚奇,方才的沮喪被沖淡不少。
“不止。”八賢王輕輕搖頭,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秘殿厚重的石壁,望向汴京城外更廣闊的天地,“趙文淵之死,絕非孤立。此類邪術,古已有之,每一次出現,都伴隨著更大的災劫前奏。剝取高官面皮,竊據身份,其圖謀…絕非尋常妖物滿足口腹之欲那般簡單。”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低沉,帶著一種洞悉歷史的沉重感:“諸位可知,近半年來,汴京及周邊,已有多位曾參與過一樁‘前朝秘寶’私下交易的商賈、掮客,或暴斃,或失蹤?”
此言一出,秘殿內眾人神色皆變!
“前朝秘寶?”諸葛流云撥弄算籌的手指終于徹底停下,眼中那抹慵懶被銳利取代,“王爺是指…傳聞中后周世宗柴榮秘藏的那批,被太祖爺收繳后卻又神秘消失的…‘玲瓏玉匣’?”
“正是。”八賢王頷首,“趙文淵,便是半年前那場秘密拍賣的主持者之一,也是最后幾個接觸過那份所謂‘藏寶圖’殘片的人。”
線索瞬間串聯!妖物剝皮竊取身份,目標直指接觸過前朝秘寶線索的高官!這絕非巧合!
“王爺,”一直沉默的墨一沉聲開口,聲音如同磐石相擊,“秘寶為何?妖物所求,究竟是人間的權勢地位,還是那‘玲瓏玉匣’本身?”
“這正是關鍵所在。”八賢王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玲瓏玉匣’傳聞封存之物,或與山河氣運、上古封印有關。若落入妖邪之手…后果不堪設想。”他環視眾人,那平和溫潤的表象下,此刻流露出的是屬于大宋皇族、執掌皇城司最高權柄者的決斷與威壓。
“皇城鎮妖司,自太祖立國之初便隱于暗處,職責便是監察此等禍亂人間的妖異,守護汴京,守護大宋國祚。”八賢王的聲音在絕對寂靜的秘殿中回蕩,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如今妖蹤已現,其心叵測。長風!”
“在。”穆長風應聲。
“此案由你全權統籌,鎮妖司所屬,盡歸你調遣。務必在‘千面人’造成更大恐慌、竊取更多身份之前,將其揪出!查明其與‘玲瓏玉匣’之關聯!”
“遵命。”穆長風的聲音依舊冰冷,卻蘊含著斬釘截鐵的意志。
“張真人。”八賢王看向張象中。
“貧道在。”張象中稽首。
“煩請你以龍虎山秘法,感應此爪印殘留妖氣之核心本源,追索其源頭,或可發現其藏匿蛛絲馬跡。”
“善明大師。”八賢王轉向秘殿另一處陰影。直到此時,眾人才注意到那里一直安靜地盤坐著一位身披樸素袈裟的老僧。他面容慈和,雙目微闔,手持一串古樸的菩提念珠,氣息寧靜祥和,與秘殿的肅殺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入其中。
“阿彌陀佛。”善明緩緩睜開眼,眸中似有悲憫的佛光流轉,“王爺請吩咐。”
“趙文淵橫死,怨氣沖霄,恐生異變。煩請大師為其誦經超度,安撫怨魂,或能從其殘魂碎片中,得見一絲兇案真相。”
“貧僧責無旁貸。”善明雙手合十。
“諸葛流云!”
“王爺。”諸葛流云懶懶地應了一聲,但站直的身體卻顯出一絲緊繃。
“推演!以趙文淵府邸為中心,結合汴京城池地脈走向、近日異常氣息流動,推演‘千面人’最可能的藏身區域,及其下一次可能下手的目標!”
諸葛流云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神采,手指在虛空中快速劃動,仿佛有無數無形的算籌在飛舞:“得令!給我半個時辰!”
“公輸青!”
“啊?在在在!”公輸青立刻挺直腰板。
“你的‘尋跡木鳶’,想法甚好。即刻著手改良,首要隱匿!追蹤效能次之。所需材料,司庫任你取用。”
公輸青眼睛再次亮了起來,激動地點頭:“是!王爺!保證讓它變成看不見的影子!”
“墨一!”
“墨一在。”
“詳查趙府防御漏洞,尤其是妖物可能的潛入路徑。同時,評估汴京各要害衙門、宗室府邸現有防御,針對此類無形妖物的滲透,提出加固方案。”
“明白。”墨一沉聲領命。
“呂先生。”八賢王看向呂云然。
“學生在此。”呂云然拱手。
“繼續深挖所有與‘千面人’、‘畫皮妖’、‘玲瓏玉匣’相關的古籍密檔,尋找其弱點、習性、可能的契約關系。任何蛛絲馬跡,都可能是決勝關鍵。”
“學生定當竭盡全力。”呂云然鄭重應諾。
“曹風!”八賢王最后看向那緋紅的身影。
“末將在!”曹風抱拳,聲音清亮。
“你精于兵家戰陣,洞察入微。協助長風,分析‘千面人’兩次作案的行動軌跡、選擇目標的邏輯、留下的‘挑釁’痕跡,判斷其行為模式與核心目的。它為何選擇趙文淵?為何轉向宗室?它下一步想做什么?”
“末將領命!”曹風目光灼灼,戰意升騰,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冷峻的穆長風。
八賢王的目光緩緩掃過秘殿中這各具異能的眾人,最終落在渾天儀基座凹槽內那張拓印著詭異爪痕的紙上。那扭曲的印記,在幽暗的燈火下,仿佛一只來自深淵的魔眼,無聲地嘲笑著人間的秩序。
“諸位,”八賢王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剝皮案,是挑釁,是試探,更是風暴降臨前的第一滴雨。這滴血,已經落在了我大宋的心脈之上。妖氛已起,暗流洶涌。皇城鎮妖司,亮刃吧。”
秘殿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穆長風的手,無聲地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間。他抬眼,目光穿透秘殿的幽暗,仿佛看到了汴京城上空,那被繁華燈火掩蓋的、愈發濃重的陰云。千面人…還有那爪印深處,一絲若有若無、卻令他佩劍都曾為之輕顫的…更古老、更霸道的虎狼腥氣。
風暴,真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