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壑亭不遠處,是元代畫家黃公望隱居之地,子久草堂。草堂門口矗立著黃公望的雕像,斗笠蓑衣,手持毛筆,眼望前方的大癡道人。隱居是古代藝術家們體驗生活、尋找靈感的重要方式。離開世俗的紛擾,用純粹的方式體驗和認識世界,才能到達個人獨特的境界。在杭州赤山之陰的筲箕泉旁,黃公望畫了有名的《筲箕泉圖》,那種意境,在如今的草堂旁也是可以拾得一二。如今的赤山埠附近,南高峰腳下遺風,三臺山路蜿蜒曲折。樹木郁郁蔥蔥,掩映著碧波蕩漾,小船泛起層層漣漪,楊柳樹、桂花樹、桃花樹……春天桃紅柳綠,秋天桂子飄香,冬天冰雪凍人,似乎比畫里還豐富。數百年過去,一樣都沒有褪色。
我一邊運動,一邊想象著畫家的構圖,哪哪都是一幅畫。這些樹木有些已有數百年歷史,也許子久先生也曾來摸過,并且像我一樣仰望蒼穹、沉思過。
蘇東坡被貶杭州之時,也常常泛舟茅家埠,在這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春夏秋冬,每一處的蘆葦或者野鴨,熟悉得不能再熟,還會不經意撿起一塊鵝卵石,擊碎一池的碧綠。茅家埠內還有一些古跡,如大麥嶺摩崖題記,是蘇軾陪同友人游覽西湖的石刻。蘇軾一生偏愛西湖,曾留下多處石刻,這里是僅剩的真跡,彌足珍貴。在這里遇到了紅顏知己王朝云,并且伴隨他一生,朝朝暮暮,惺惺相惜。一生的知己,該是怎樣的人物,我到現在還沒有遇見,內心不覺有些遺憾。雖然當時還沒有清壑亭,但是這一個個驛站,一定是當年休憩之地,也曾留下滿腹的惆悵吧。
我閉上眼睛,心平氣和地感受周圍的一切,心情慢慢平復。中國傳統醫學認為,五臟跟五味是有相關聯,其中,苦味則是跟心臟相對應。因此,如果想要養心的話,就可以適當吃點苦味的食物。蓮蓬的蓮心是清甜中透著苦味,多么復雜撩人的滋味。生活中的種種苦難,大概也是養心必經之路,要不然怎么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其實,內心真的很卑微,奈何生活把我們推到了風口浪尖,讓人不得不接受一個個的挑戰。
耳朵就像裝上了開關,當我冥想時啥都聽不見,只有內心真實的聲音。當我打開開關,細微的喘息聲也能振動我的鼓膜,要不然怎么聽見花開的聲音。我一遍又一遍地切換模式,尋找樂趣和試錯,其實真理從來都不會出錯。我躺在長凳上,就想這樣睡著。
這時候,來了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白色長裙上扛著一個大行李包,準備在亭子里駐扎下來。她是怎么飄進來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瘦弱的身子是怎么扛著一個折疊椅、還有其他行李進來的?顯然。她也是清壑亭的??停宜坪跽紦藘瀯菸恢?。她只能背對著我,也就是湖面,展開她的折疊椅坐下來,雙腳搭在長凳上,一本書掩在臉上……
她的長發和長裙都散落在椅子上。我看不到她的臉,也沒有和她聊天,各自看著自己的前方發呆。我用超長的眼線,發現她的書名是《我們仨》。雖然,楊絳帶給我們的,更多的是她對人生的通透看法,我心里感受到的仍是陣陣疼痛,我感受不到這一家人的幸福。在革命中失去女婿,女兒又英年早于她離去,到底是什么不肯放過這樣的芳華?
空氣仍然是濕熱的,一陣風吹來,才感覺到身上的黏糊。我們也總是這樣,當有對比的時候,才會發現好與壞,還要看與誰對比。可能,這就是我的問題所在,總是和身邊的人比較,和那些毫不相干的任何人來比較。但是,當我和楊絳比較時,我竟然發現自己過得比她幸福,這顯得我很不要臉。
我扯著脖子看向她,試圖和她搭上話,不過她始終沒有露臉。我甚至把她的所有裝備都看清了,還有一個帆布袋,一把折扇,一個水壺……這是自由職業的狀態嗎?又讓我開始羨慕了。多少人在自己的職業里感受到雞肋,一邊向往著自由的生活,一邊還得在職場里煎熬,由于種種原因困在原地。這種煎熬是及其內耗的,生活變得非常單一,甚至不允許有任何波動。比如中午時間,必須快點吃飯,然后水上午覺,這是鐵律。當吃飯、睡覺都賦予一些壓力,這是什么樣的內耗了?因此,我可能錯過了就這一片荷塘和清壑亭。
然而,生活就是這么扭捏,我們會在其他時間拗著造型去尋尋覓覓。就像我拼命尋找杭城第一陣桂花香的時候,在諸暨的鄉下人人屋前都是金桂飄香。耗費時間精力的美,才能稱得上美?眼前這毫不費力的美,幾乎無人問津,就像植物園里的彼岸花,已經被游客踏得東倒西歪,而清壑亭邊上的彼岸花依然靜靜地、笑盈盈地開著。
正值秋分時節,彼岸花盛開,生者在此岸,死者在彼岸。在清壑亭的湖邊,在陰陽交匯之處,彼岸花的點綴確實合適不過了。要不然,彼岸花有死亡花的稱謂,也不是隨便得來的。其實,我更覺得彼岸花是有時間輪回的,它是很有期待和希望的。逝去的已經成為彼岸花,生者也不敢怠慢人生,沒有什么是能夠永恒的。即便如此,當我想起已故的親人,心里還是會像掉了一塊肉,超越疼痛的無力感。面對生死,大概是我現階段無法跨越的難題。
塔爾寺的僧人們,為了留住心中的神,試圖留住活佛真身,變成永恒。他們做酥油花,用頂好的材料和工藝,鮮艷的顏色,期待能保存很久;他們畫唐卡,用金絲線和青金石對抗歲月的侵蝕,抓取一切可以代表永不凋謝的靈魂。然而,滾滾車輪有曾為誰停留?黃公望也如此消逝,蘇東坡也如此消逝,要不是他們的作品留在世上,也幾乎不會有人想起。每一次的花開,那才是永不改變的定律。
我離開了這片凈地,也不打擾女孩的午覺,誰知道她會不會做一個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