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羅,人在何處?”
獨自一人安靜地走在深夜無人的街頭,單薄的病號服顯得尤為奇怪,即便四季如春,季節(jié)一層不變,心中的冰霜也只會結得越發(fā)深厚。
“自從主子上次不讓跟,何羅就沒敢再私下行動,何羅也不知道……”一身黑衣加身的人突然幻化而現(xiàn),緊緊地跟隨在側。
凜冽如冰霜的氣息縈繞周身,小四停下了腳步。
寂涼的雙眸回頭緊緊地盯向何羅,一言未出,已是萬語在喉。
唇瓣怯懦了幾下,頂不住壓力的何羅唯有坦白:“在金氏總裁的私墅。”
剎那間,一股寒氣自體內(nèi)沖騰而出,冰霜綿延數(shù)丈。
跳動的心口突然劇烈地抽疼著,似受不住般,身子猛然弓起,小四揪著心口,一頓猛咳。
“去……找她。”寥寥三字仿似用盡了畢生的氣力,扶著步行道一側的路燈,蒼白的面容更是血色盡失。
“主子,我們回去吧。你已無多少時日,留在此方世界不值得。”
何羅實在不忍心看著眼中強大到足以媲美神靈的主子,如今卻撐著虛弱又不堪一擊的身體,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神靈可掌萬物生靈,而她的主子已將一生都敬獻給了水域萬靈。
他要去找他的小綾兒,讓她別回木梨堂。小四秉持著心中的念想,一步一步地走向目的所在。
他從不曾有絲毫遲疑,入木梨堂是,陪著她是,甚至喜歡她,也是。
只是,什么時候你會主動想起我,回來陪我,而不總是因著旁的事,旁的人,匆匆而過,忘記了我。
嘴角的一抹苦澀淡如青橘之皮,淺如云水之煙。
站在一幢偌大的私墅之前,小四干凈的一雙眸子水紋瀲滟。
“主子,不進去嗎?”何羅甚是憂心,也甚是不滿。
憂心主子的身體,不滿那位令主子任性的人。
“等她出來,也不遲。”
一身病號服罩著瘦削的身形,堅毅的背影下,斑駁的樹影隨風簌簌搖曳。
何羅想勸,但她自覺實在是無能。
垂首上前一步,一件寬大的風衣在閻肆寒的肩膀上落下,何羅卻不敢再有任何的逾越,迅速地退回了原地。
等,等她出來。從天際漸漸開始變亮,西北角的星光逐漸轉淡,撐開東方的一片魚肚白,小四的目光隨之一點一點柔和。
他慢慢體會到,等待有時也是一種美好,因為你等的是你想等的,你心心念念之人在里面安好,也是一種幸福。
即便在她的心中,你并不能成為她的幸福。
“何羅替主子在這里等著。主子身子不好,還是在附近找個地方休息為好,待木小姐出來,何羅會立刻通知主子。”低著頭,何羅謙卑地勸說著。
她實在是不忍心,也實在擔心主子的身體。若是此刻能出現(xiàn)一個說得動主子的人,她何羅一定跪地磕頭,感激不盡。
“何羅,等這次過了,我們回去吧。”最后一次,他告訴自己,最后一次,任性地再看她一眼。
未曾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主子竟然答應了!
何羅激動地擰著手指,哆嗦了好幾下嘴唇,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氣惱地紅著眼眶,一個勁地點著頭,連連哼唧了好幾個“嗯”字。
蜻蜓浮蓮,點足之間。如同最初展開的透明薄翼,晶瑩地反射著水之粼光。細碎稍長的發(fā)映著初升的日光,回眸溫涼一笑。
“所以,讓我再等一等。”
溫的是眉梢,涼的是眼中化銀的眸色。
這一幕,何羅看呆了。
奈何,世間美好,長遠不過一面,若是知曉了這美好的由來,可能,便不會驚嘆了。
單膝下跪,一手撐膝,何羅鄭重而恭敬道:“一切以主子為重,所令皆從。”
所令皆從,是多么強大的人才能讓人信服。
水波之紋于眼中擴散,抬起手背,過于孱弱的身體忍不住又猛得咳了起來。
薔薇花攀著墻沿,向外投枝,粉紅的一朵新蕊仿佛待字閨中的少女,向著墻外的人靜靜邀約。
“薔薇結屏,芙蓉映月。”恍惚間,抬眸一剎,他似乎看見了她。
她說:小四兒,你來見我了嗎?
明媚的笑靨是他在萬年不變的冰寒之中所不能見到的。這一刻,他的心飛走了。
雄鷹翱翔于天際,盤旋而不走,未必是獵物。
三日,他看了一枝花,三日未曾厭倦。
一輛黑色的車隨著應聲而移的自動鐵門緩緩開出,飛馳驚掠。
揚起的一陣風,翻飛了白色風衣的下擺一角,肩膀處的寬松滑落腰際。
天旋地轉間,人影搖搖而墜,白藍的條紋襯著湛藍的晴空,分外奪目。
唇畔微微一笑。
還是連最后一眼,也未曾看清。
“主子!”何羅驚呼著上前扶起。
櫻花墜落的瞬間是秒速五厘米嗎?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那么,一襲黑色的身影從遠處飛奔而來的速度,又將是多少?
不多不少,恰好在他人尚未觸及你之時,我恰好扶住了你,沒有給予別人一絲一毫的機會。
這樣的我,是好,還是不好?
“你醒了?”木綾扶著懷里孱弱的人,臉上露出了一抹溫柔。
這是她看見小四兒想說的第一句話,雖然小四兒現(xiàn)在依舊看起來不太好。
“這么大的人,站在哪里不好,偏要站在拐角處。”順著陽光,木綾偏頭瞥過那一支獨翹的薔薇,淡淡地品評道,“你喜歡的這支顏色,我瞧著也并不好看,尚不及私莊里的那一株桃花,來得妖艷。”
他站的位置恰好是一個盲區(qū),她在車內(nèi)一眼晃過,目光便再也沒有離開。
心急如焚地匆匆跑下車,索性來得及。
是不是她對他的生存值要求太低了?
小四伸手將木綾扶著的一只手扯落,貼至唇畔,輕輕一吻。神情已是極為疲憊,卻仍撐著,想讓她放心。
“不回私莊,好嗎?”努力睜開的霜眸中蘊滿了柔情,夾雜著幾縷明知的無奈和寵溺。
木綾知道,小四不會無緣無故地開口,凡事有因,也會有果。
只是,她這一世,既定的路,除了木梨堂,沒有第二條。輪回過,才知道抗爭的后果,自我的后果。
她啊,這一世,只想簡簡單單地做著木梨堂的木綾,報答木爺爺和木棲對她的恩情,是她這一世的人設賦予她本該的內(nèi)容。
至于結果,并不是那么在意。過程,或者換言之,每件事、每個人,隱藏的另一面,她不是那么想要明白,或者清楚。
“我只能回木梨堂,除了那里,我沒有家。”請寬容地理解她,好嗎?
木綾知道,無論她作何決定,小四兒都不會阻攔她。同樣,她也會告訴小四,她的想法。
一如此刻,她單純無辜地望著小四,只想他理解。
家這個字,他也想給。只是,現(xiàn)在的他,著實也創(chuàng)造不了。
一天的家,只是造夢,夢誰都能擁有,但是長久的夢,便是現(xiàn)實。
假使小四兒還記得小綾兒,小綾兒還喜歡著小四兒,小四兒會陪著小綾兒千年萬年,寵著小綾兒千年萬年,追著小綾兒千年萬年,同樣也愛著。
他日,不必陪他水域萬年,然水域之地,蓋為爾家。
“若是這次回去,再也見不到我了,也,還是回去嗎?”多此一問,不過是還想要聽一聽她的在乎吧。
這一句不輕不淡的話,終究還是……
木綾紅著眼眶,抿著唇,將懷中之人交給了一旁候了許久的何羅。
“請你,好好照顧他。”向著何羅深深地鞠了一躬,木綾將不舍都藏匿在了心口、指尖、眼角。
低頭,長發(fā)垂落,觸地的那刻,只他能看見,一顆晶瑩的水珠颼然墜落。
她以為她掩飾的很好,其實一直是她以為。
看著逐漸跑遠的人,狠心地沒有回過一次頭。
轉身的那刻,她說:“等我來找你。”
扶著何羅的手臂,閻肆寒極其艱難地,踉蹌著站了起來,轉身,將風衣重新蓋上了雙肩。
眼皮輕抬,望向那一支依然嬌俏的薔薇,眉眼如月,淺淺一彎。
“你若在世一日,我又如何,舍得一人而去。”
黑色的轎車靠在路的盡頭,大約停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里,沒有人下車。
金絆坐在后座上,目光緊緊地凝視著后視鏡,直到一襲黑裙上了車,才及時收回了目光。
“開車。”
簡簡單單的兩字,卻仿佛化作了一把匕首,在木綾的心中狠狠地劃落下一抹痛楚。
一晃而過的呆滯,木綾目無表情地偏過頭,雙手緊握,將所有的心緒和目光都投射到了車外的后視鏡中。
那里,她想要再看看他。
也許今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日。
一念及此,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隨著開動的車子,簌簌地落下,遙遠了距離,模糊了視線,再多看一眼,都不能了。
以后,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再也沒有了。
“厭山花容。”
“我不是她。”
木綾獨自一人傷心著,眼下,她不想搭理任何人,自然也包括身側金發(fā)栗瞳之人。
哭著哭著,又狠命地吸了吸鼻子,假裝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明明很丟臉,可是盡管丟臉,她還是想哭。
“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不,從來都沒有絕對正確的選擇,只有舍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