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鯉皇神在等一個答復(fù),等到花靈木靈散去了,等到白衣靈侍消失在了靡絡(luò)之林,銀發(fā)少女依舊未置一詞。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跟隨花木之靈的步伐,轉(zhuǎn)身朝靡絡(luò)之林的深處而去。
背上被咒火焚燒的痛楚清晰地留存著。她需要休息,不然微弱的靈力很快就會耗盡,而她還想要多活幾日。
透過枯枝,仰望萬里無云的境空,有一種死后逢生的美感。
一個人可以有一百種死法,而不死的理由從來只有一個。
行至他們之前躲避的一處高聳錯落的石塊之間,狹長蜿蜒的縫隙只夠容一人貼身而入,只需繞過幾塊石縫,里面有天然形成的一塊空地,由此,石塊便化作了屏障。
為了不被找到,一百年里,她帶著他們隱藏在這亂石群的夾縫里。若是有什么需要,也都是由她出去替他們解決。
就這樣,他們在惶惶不安中艱難地度過了這一百年。
如今,他們算是安全了。
銀發(fā)少女的唇角露出了一抹甜笑,手卻伸至背部。
“嘶啦”一聲,焚燒過的肌膚在這漫長的歲月中絲毫沒有好轉(zhuǎn),猩紅遍布了肌膚,嚴重的幾處甚至黑熏熏的,有些可怖。
若非祭咒之火太強,花木之靈又豈會幾乎族滅。
鋪散開的銀色發(fā)絲流光熠熠,發(fā)絲的尾端竟流淌下了幾滴晶瑩剔透的花露,落在焚燒的傷口處,很快便蒸發(fā)了。
銀發(fā)少女?dāng)Q緊眉梢,痛苦地低吟出微弱的兩聲。
隱于暗處的一切盡數(shù)落入了賦鯉皇神的眼中。
他本不欲窺視,只是想跟隨其后,再看一看她。
鬼使神差的,他沒有詢問她的意愿。在那雙無言抗拒的黑瞳下,施了禁言術(shù),將她帶回了鏡城內(nèi)的冷泉中。
泉水撫靈,魚靈療愈。
只是賦鯉皇神也不確定,冷泉對她的傷口是否有效,畢竟他的靈力第一次對眼前的少女失效了。
銀發(fā)少女被圈禁在冷泉的結(jié)界中,無人可近。
賦鯉皇神則安靜地端坐于不遠處幻化而出的一棵古榕樹下,闔眸息靈,守在了一側(cè)。
中庭無聲,唯有涓涓流動的泉水與偶爾躍出的魚靈尋找著動靜。
她的身子浸在冷泉中,漸漸平緩了祭咒之火的焚燒之痛。
銀發(fā)少女在不知不覺中竟舒服地忘記了危險,伏在一側(cè)的石板上,倦怠地閉上了雙眸,沉沉地睡了過去。
百年間,她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天色漸暗,鏡城內(nèi)亮起了一盞盞金色的琉璃燈。
賦鯉皇神安靜地垂落雙眸,偶爾抬起眼皮,盯著少女熟睡的容顏兀自發(fā)呆。
天色入夜,冷泉中漸漸倒影出一彎弦月,落在少女的身側(cè),銀色的發(fā)絲就著月色,鍍上一層薄薄的瑩光,露出水面的雙臂白皙而嫩滑,散發(fā)著朦朧的清美之色。
冷泉有清靈之效,然而卻不能久泡,尤其是女子的寒涼之體,久易傷身。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賦鯉皇神隱在暗處的面容泛了紅。
起身提步,悄然行至平滑的石板前,捻訣施術(shù),讓池中之靈沉入了深遠的夢鄉(xiāng)。
如此,她當(dāng)不會氣他、惱他,醒來瞪他。
緊著心思,屈膝抬袖,將泉水中的人兒打撈入懷,拂水去露。銀色的發(fā)絲順滑地垂落長臂,脫下的金色外袍輕輕地覆上她的身子。
賦鯉皇神凝神望著懷中的少女,第一次莫名的心安。
眼尾輕揚,賦鯉皇神邁著大步,走向了瀞靈殿。在殿內(nèi)翻飛的金帳中,將懷中的少女放入了柔軟的寢榻。
窗外月色涼涼,而他的心出奇地溢出了一絲暖意。
“皇神哥哥呢?回來了?”
殿外,張揚的身影一路飛奔,在琉璃燈盞的金色光暈下,一頭赤發(fā)如瀑,少女如一樹火紅的石榴,鮮活動人,不久而至。
“境主已然歇下,靈姬不妨明日清晨再來見境主。”白衣靈侍攔住了欲推門而入的靈菡,小心翼翼地勸說著。
他自是瞧見境主抱著一位銀發(fā)少女匆匆入了瀞靈殿,不過此事,他斷然不會妄言。
身為靈侍,其職責(zé)之一便是服從。
大袖拂風(fēng),殿門落鎖,帳外燈燭盡熄。賦鯉皇神脫下金絲銀緞,解開素白中衣,攜著清冷之色,繞過青染云煙的屏風(fēng),隱入了茂密的青翠竹林間的灼泉之中。
鏡城內(nèi)共有兩處泉水,一為冷,一為熱,中庭的冷泉有靜靈療愈之效,瀞靈殿內(nèi)的灼泉則主沐浴修靈之用。
煙霧蒸騰,隱隱綽綽,金色的卷發(fā)垂掛著水珠,欲落不落,黑暗中,唯有月色透入竹林,零星銀碎隨清風(fēng)灑下。
賦鯉皇神閉著雙目,周身沒入灼泉。
千百年間的每一日,皆如今日一般,在日復(fù)一日的靈修中度過,不曾懈怠。日復(fù)一日跳動的心亦如同天上清冷的月,不曾有一絲變化。
月缺月圓,星移斗轉(zhuǎn),皆是萬物定律,而他,亦是這萬物中的一宿,是空境的定律。
斷斷續(xù)續(xù)的低吟聲淬著細風(fēng)沁竹之音裊裊而來,適時打斷了賦鯉皇神遨游天際的神思。
金帳內(nèi)的小小身子正痛苦地蜷縮成了一團,綿軟無骨的兩手輕攏成拳,銀發(fā)少女秀眉蹙峰,于夢魘中承受著撕心裂肺的濁靈之痛。
“不……不……不是……不對……”
任她在夢中如何喊破喉嚨,都無人應(yīng)上一聲。任她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來自地獄的幽暗。
青衣敞身,金色的卷發(fā)還未及拂干,貼落身后,映染開一片云煙。
呼吸間,栗瞳驟然一滯,身隨心至,人已出現(xiàn)在了殿內(nèi)。
掀開薄帳輕幔,抬指間,金色的靈光落入冰涼的秀額,探靈視夢。
清冷的雙眸愈沉愈深,心間的一抹輕弦越拉越緊。
下一秒,弦斷聲落。
怒火在心間奔騰燃燒,濁靈污身之法乃空境古法禁術(shù)。在他身為境主的千百年間,是誰不惜頂著滅靈滅族的天懲,將這惡毒的術(shù)法常年用在無辜的靈身之上。
凈靈化濁,非一日可促,而她又承受了多久?
賦鯉皇神不敢想,卻又不得不面對這殘忍的事實。
素來,他自認無功,也無過,可原是他失責(zé)了。
愧疚之色浮上俊美的容顏,指節(jié)滑落蒼白的面頰,她痛苦的眉眼間,清晰可見一滴清淚緩緩滑墜,落在了金緞的枕面上,刺痛了他的雙眸。
八方靈侍,一朝神諭,青衣無風(fēng)自揚,散靈傳諭。
“尋濁靈污身之法者,帶回,若違抗,滅靈處之。”
瀞靈殿中央,松木香的長形案幾上,隨著散落的金靈,鎮(zhèn)尺下的一卷水紋紙上的松香墨跡漸漸浮現(xiàn),待至完整,赫然呈現(xiàn)出了日出時分洋洋灑灑的一篇靜靈咒。
似有所感,染了怒色的雙眸火焰漸熄。
揚袖,一紙入手。
垂落的目光獨獨停留在了末尾二字。
寂夜之中,一聲低喃徘徊繾綣:“你是在提醒我靜靈,只是,此事若不妥善處置,我亦愧對境主之位。”
同樣,也愧對她。
賦鯉皇神神色淡淡地立于寢榻前,撫上銀色的長發(fā),眸光逐漸放柔,在黑暗中,似長庚星太白,璀璨溫眷,瑩光潤澤。
輕柔的撫觸或有安眠之用,銀發(fā)少女緊蹙的雙眉漸漸舒展,低嚀一聲,兩臂攏住了一方青袖,當(dāng)做繡枕,就著枕了下去。
賦鯉皇神驀然一呆,遲遲未見回神。
半盞茶后,眉眼溫眷地低聲輕笑,心念:罷了,主隨客便。便隨著她側(cè)身半倚寢榻,收斂神思,閉目淺寐。
銀發(fā)少女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在一處全然不似空境的陌生地方,燈火璀璨,形形色色的人有著奇怪而獨特的穿著打扮,而她的身后是一條幽暗狹長的巷子,一眼望不見盡頭。
夢中的她轉(zhuǎn)身向著巷子的深處走去,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了很久,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幅場景,一具瘦小的身形正穿梭在三四個黑衣人之間,艱難地尋求著生機。
即便處于弱勢,她也不能放棄。這樣的念頭清晰地閃過。
忽然,小小的人兒回身看向了她,對著她莞爾一笑。
“厭山花容。”
四個字清晰得如同兜頭的一盆冰水,澆得她猛然驚醒。
巴掌大小的白皙面容遙遠而真實,與她有八九分相似,還有那份若有似無的熟悉感……
這夢究竟是假,是真?
不禁令其心口震蕩,指尖輕顫,久久未能平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