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靈試正在鏡城內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而距離中庭稍遠的偏隅之地,乃是賦鯉皇神特意騰出來的栽花育木之所。
屋內,玄冥正在用元日之術為厭山花容調靈融息。
念及不久前的行試,不禁令他龍眉緊蹙。
若非她體內的濁靈之息掩藏得太過完美,如何能在鏡城內安然無恙地住下,甚至騙過了賦鯉皇神?
若非他降生的南域是曾經空境內瘴毒最強,濁靈最多的地獄之所,他又如何能在一瞬間看清她體內的濁靈流竄?
如若當時并未當機立斷地一箭射散,恐怕以她如今的靈身,不過是茍延殘喘的日復一日。
只是,他竟也未從她身上瞧出半點懼怕,甚至于無望。
看似柔弱無辜,委屈忍耐,實則不然。她的性子既倔強,又剛強,與人多言足令她避之不及,更是輕而易舉地對人懷有敵意。
搖了搖頭,玄冥輕聲而嘆:“這一點,倒是弱了些。”
自混沌初開,空境從虛無之中幻化漫天生靈而自成為一方,水靈引泉,樹靈繁山,鳥獸筑居,神靈設律,自此,各有歸屬,匯祥和之貌。
然而,明暗相生,南域便是空境最灰暗的地帶,一旦踏入,有去無回,生死不知。
而他最初的靈識大概便是最黑暗的深淵里那一道最微不足道的光,這道光隨著日復一日地繁衍堅守,生生不息,令他生來在暗無天日里看盡一切的黑、一切的惡、一切的罪。
最后,用他的一片赤子之心劃出了南域最為明亮的一道光,將一切的黑、一切的惡、一切的罪,蕩平滌凈。
他成為了掌控南域的一方神侍,是整片南域的王,也是地位僅次于賦鯉皇神的靈將。
他雖身擁赤子之心,卻性冷面肅,只愿呆在南域守著他的一汪綾遺海,坐在海中央的瞭滄亭內,飲一壺清茶,靜候著冰凌花開,賞花間寒冰。
奈何百年來,花木之靈漸凋,花木之息一日弱于一日,便連他的冰凌花也在日復一日之中慢慢地枯萎,不愿再盛放。
如今,他這唯一一瓶冰凌花露也已然用盡,南域再無冰凌花海,又如何還能再見瞭滄亭內一壺茶,茶伴清風人醉花。
厭山花容睜眼之時,感受到了體內緩緩流淌的一股冰寒之氣,結印自舒,平靈吐息。
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天意既憐幽草,她心當重晚晴。
“花容多謝神侍相救之恩,他日,若有小靈幫得上忙的地方,還請神侍明言,定當義不容辭,竭盡所能?!?/p>
“你,會什么?”墨玉束冠,朱雀揚衣,唇梢一抹明暗相融的趣意,攜風輕散。
看著毫不猶豫拂袖揮塵欲去之人,厭山花容安靜地輕闔雙目,喃喃細語:“我,會什么?自然不會告知神侍,待總有一日,來日方長之后,或許,你也不會如今日一般小瞧于我?!?/p>
清風一滯,拂風落塵:“好?!?/p>
好個來日方長,此行不虛。
一襲藍衣像個僵尸一般從一處隱蔽的角落突然蹦了出來,蹦至人前。
“啊……喂!大哥,嚇著沒?”
藍夜問了一路的粉衣女侍,七拐八繞地轉了整座鏡城,終于踏上了正兒八經的尋友之路。
好巧不巧,剛剛在玄冥的必經之路上設下一道驚喜,這不立馬就實現了。
“喜了沒?驚了沒?嗯?嗯?”
玄冥視若無睹地擦身而過,半個眼神都未有多留。唯有一個小小的白玉瓶順著如洗的一汪碧空劃下了一道完美的流螢,徑直落向了身后。
藍夜伸手,堪堪接住。
“哎哎哎,你知道嗎?最后一場靈試是誰贏了?”拿著小小的白玉瓶,藍夜樂呵呵地藏入了袖中,開心的跟得了什么絕世大寶貝似的,“先前才誆我,說那小花靈用的是最后一瓶。怎的,為了你的道心,良心發現了?”
玄冥輕輕搖首,留步而回:“你打開了嗎?”
藍夜搖搖晃晃著身子,擺袖而行,帶著不以為意的語氣隨口道:“沒啊,我打開它作甚?!?/p>
如預料般的心如明鏡,玄冥重新提步而去。
有人還在等著他,倒是不可令之久候。
瀞靈殿外,仰頭盯著眼前這一座空境之主的棲身之所,藍夜恍然大悟地抬手拍了拍腦門:“我道你去哪,原是此處?!?/p>
雙眸挽月,玄冥偏身相邀:“一道?”
“自是,舍命陪君子?!睋P袖負手,藍夜一派瀟灑姿態,端個風流清逸。
煙羅香墨,藍水千澗,但見兩人并肩而行。
一人擁霜寒之息邁步從容而來,一人攜舒朗之氣踏塵持尊而入,天工造物,合萬物相生幻化之術,應世間百態璀璨之姿,此間玄妙,不可言宣。
香案之上薄煙裊裊,賦鯉皇神半支額頭,閉目凝神,屏息入定。
聽聞聲響,仿佛帶著千年之久的慵懶聲調,此刻絲毫不愿費力束音,綿緩而倦累地拖嗓落玉:“來了?!?/p>
“藍夜?!?/p>
“玄冥?!?/p>
“見過境主?!?/p>
“先前,我以為她體內靈育著另一片殘缺靈格。玄冥,為何你能分辨,而我卻未能看穿?”
他是當真疑惑。坐在瀞靈殿內想了許久,依然無法明了。
“啟稟境主,玄冥本就生于南域,濁靈妄生之叢,如此,方比境主稍快一步,辨認出了污穢。然,玄冥亦擅作主張,擾亂行試,以青虹之箭射傷了靈身,還請境主責罰?!毙ぎ敿聪埔露颉?/p>
此行瀞靈殿,其一,自然是面見賦鯉皇神,為自己在行試之中的不當行為而作解釋,其二,他若不來,賦鯉皇神也定會將他尋來一問,僅憑一瞬間的判斷與篤定。
“青虹貫日隨星出,赤鳥如云夾電飛。若非你及時射散濁靈,救了花靈一命,即便是我,恐怕事后也該擔個失職之罪。”
如此說來,他倒當真難辭其咎。
若非他身在局中不自知,如何便讓她在鏡城之中依然受此濁靈之痛。
他何止是失責,更是自以為是、自命不凡的愚蠢至極。
此番,令他不禁思及,在她消失的歲月間,到底受了多少苦,忍了多少痛,才熬過了一日又一日,才會令背上的傷口日復一日地不見好,才會在雷電之夜放下一絲防備,戰戰兢兢地依偎著他。
她何時才可完完全全地信任他,依靠他。
“境主,言重了。玄冥不敢居功,所為皆是本分,亦是職責所在。境主掌管著整座空境,日日勞神費力,又豈是我等閑散靈侍可比?!?/p>
藍夜順勢上前一步,恭敬附和:“境主日理萬機,當好好保重身子,我等皆愿為境主分憂解困?!?/p>
拳拳之心,不過爾爾。
“靈宴盛會,百年一次,難得回來一趟,你二人亦當盡興而歸。”
“我與玄冥久居在外,此番趁靈宴盛會回到鏡城,自然不會辜負境主的一片心意。”
待玄冥與藍夜離開后不久,瀞靈殿內,亦不見了賦鯉皇神的只影片衣。
門鎖自落,木窗自合,正坐在六足海棠鼓凳上準備沏茶而飲的厭山花容,忽感耳畔一道細風掠過,吹散了發絲,浮動了茶面。
這個時候……
抬眸目視前方,心跳霎時漏拍:“花容,見過境……賦鯉?!?/p>
垂目回身,盈盈一拜,依舊蒼白的面容之上局促而拘謹。
心間一聲長嘆,他還是忍不住想來見她。
抬手撫過鬢邊,將因他而亂的發絲攏于耳后,隨覆而落的掌心貼著她的半邊臉頰稍稍抬起,他垂目望入依舊膽怯的一汪晶亮,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賦鯉,不必憂心?!惫硎股癫睿瑓捝交ㄈ菸丛舷?,脫口而出之言竟是如此一句,“我……”
怔然間,眉眼一松,將眼前的俏麗佳人攬入了懷中,抵著她的發絲,幽幽出聲:“我知道你想回靡絡之林,我答應你,不再將你留在鏡城栽花育靈,你若想現在離開,亦不會有人阻攔,想去哪,便去哪,只是有一事,你需得答應我,離開了這里,日后不論遇到何種危險,記得傳音于我?!?/p>
她的記憶只有百年,這百年間雖日日受焚祭之傷的折磨,然而,她亦好好地活了下來。
她不明白賦鯉皇神為何如此擔憂,她不能信口開河地詢問,更不能將自己本不存在的記憶淪為陌生的回憶錄。
于她,不對,于人,亦不公平。
“離開鏡城前,我有一事需托付給賦鯉。”稍稍退開些距離,厭山花容攜著滿臉的不自然,聲弱蚊蠅地望向一境之主,為這份不該有的親昵而自慚形穢。
她想:放眼整座空境,大概不會再有第二位如此仙氣飄飄之人了。
“花容在這鏡城內栽花育靈半月有余,卻未有成效,實乃花容無能之失,只是,這小小的水晶靈盆,待花容離去之后,望能放于賦鯉的瀞靈殿內。若有朝一日,花容思得育花之術,興許當真能為鏡城添個一花半木,亦不枉費賦鯉對花容的一片寬容之心,相中之意。”
“忽然間,竟覺得你長大了,雛鳥總需高飛,這一番話倒令我生出了不舍,他日若有相逢之日,你可還愿意隨我回瀞靈殿?”
不是賦鯉皇神的鏡城,而是,有著厭山花容的瀞靈殿,才是他真正想要留下的念念不忘。
他會放著水晶靈盆,等著他與她的有朝一日,等著她的心甘情愿。
若是水晶靈盆能開出一朵花兒,她便隨他回瀞靈殿。
一雙燦若星海的眸子,偏頭溫婉一笑:“那得待雛兒飛了再說?!?/p>
厭山花容拂袖而跪,以額貼地,換上了一副板正面容,“小靈多謝境主三番兩次相助,多謝境主于靡絡之林為一眾花靈木靈施靈治傷,亦多謝境主對小靈的不懂事,不施懲,反加恩。”
一字一字,擲地落音,聲聲入心。
她本就是為此獨自一人出了靡絡之林,踏入了鏡城。如今,也算是完成任務,功成身退。
繁花謝了幾朵,本就與世無爭,他又為何偏要將她留下,不如放她自由,任她歸去。
興許有一日,她會念著他,愿意陪他呆在這空寂乏味的鏡城之中,于冷泉邊陪他一起賞流云飛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