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綃于靡絡之林與鏡城的必經(jīng)之路上尋尋覓覓了半月有余,仍舊一無所獲。
這一日,她獨自一人來到鏡城外,想著碰一碰運氣,在距離鏡城不遠的一條溪流邊一候便是幾個時辰。
離開靡絡之林的最初幾日,她在鏡城高聳的白墻金瓦外試著打探過一番小銀的下落。
凡空境的花木、鳥獸皆會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于鏡城之外,自神靈降世,這便是一條無需成文的規(guī)定。
最初的一些生靈還會不信邪地試著闖上一闖,而今,千萬年已過,再無生靈自視甚高地自以為是。
相生相息,又彼此互為個體,鏡城設下的限令,萬物生靈皆不可違背,踏不進的地方終究踏不進,不過兩個世界罷了。
曾經(jīng),葦綃也一廂情愿地以為,只要有真情,萬難盡可破。
可是在某一年的某一日,讓她忽然明白了,存在已久的等級早已固若金湯地無法撼動。
她被欺凌過,也因此深惡痛絕過,她對自己發(fā)過誓,此生此世,絕不再見鳥獸之靈。
倘若不幸遇上了,要么繞道走,要么憑一己之力見之、殺之。靈不犯我,我不犯靈,靈若犯我,至死方休。
比起重建靡絡之林,于葦綃心中,在陽光下有尊嚴地活著才是能令她此生鮮活的唯一漫漫遙途。
雖遠,必至。
有些人走得很快,快到未曾捕捉,已遠遠離去,有些人走得很慢,獨自一人踽踽而行,但只要能抵達最后的終點,快一些,慢一些,又何妨。
站在月色下,望著小小的一間屋子,眉目間染上了一抹溫柔,厭山花容彎下腰肢,盈盈一拜:“謝謝讓我住下的這些日子,謝謝你,成為了我記憶中第一所獨屬于我的月下小屋。”
我一定不會忘了你。
這是一句她未曾出口之言,也是她真真切切記在心間的一句話。
所謂相遇,便是不遠萬里而來,有幸,你站在了我的面前,而我眼中倒影出了你的模樣。
假如有一日,你為我遮風擋雨,亦會有一日,我為你,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
一年四季,皆為我的模樣,而我,愿贈爾四季,共賞人間至趣清歡。
夜風徐徐,月色清清,白墻金瓦的鏡城一片靜謐祥和。
厭山花容輕輕一笑,跨過高高的門檻,踏出了鏡城。
舒心,舒服,舒爽啊!
連空氣之中似乎都泛著花兒的甜美,草兒的芬芳。
“我道是誰?深更半夜地出城,怎么,犯了什么錯,這般急不可待地逃了出來?”
剛想仰天伸個大大的懶腰,為在鏡城內(nèi)束手束腳不敢大聲吭氣的自己賞個扔掉負重的美好瞬間,奈何天不遂人愿,人不遂凡心。
偏首頹然而視,待瞧清出言之人,厭山花容立馬收斂了心性,擺出了一副中規(guī)中矩的模樣:“小靈,見過兩位神侍。”
“喲!怎么,見到恩人,便是這一副冷淡模樣?”藍夜鄙夷地望向一旁一言不發(fā)之人。
也不知是因為沒能得到那一瓶冰凌花露而生了怨氣,還是瞧不得某些人白白做了農(nóng)夫,枉救了一條蛇。
反正他一來一回瞧著這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戳著眼睛,疼!
厭山花容倒也并非忘了,只是經(jīng)由藍夜這么一提醒,瞬間清醒了幾分。
受人之恩,當涌泉相報,她自然也不能平白無故地受之坦然,理所當然地做那自我催眠之人。
“小靈,多謝神侍相救之恩。”
“別謝,給您用的可是南域綾遺海的最后一瓶冰凌花露,即便謝上個百次,冰凌花也不能重綻冰蕊,恢復生機。”
說到底,他還是氣那一瓶冰凌花露白白被人給用了。
更氣的是,那人與他們之間可謂有十萬八千里之遙。
如此珍貴之物,得有多想不開才會毫不猶豫地給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小花靈用盡了,嗯?
一念思罷,藍夜忍不住又偏首頓足,望向那位平日里向來自視甚高、少言寡語、多說一句都如同要他性命一般的南域之主。
他當真不是腦袋開了花,被凌遺海底的水給泡壞了?
否則,如何做的出此等喪心病狂之事。
要知道,他喪心病狂地扔給了他一個空瓶!
怨念啊!冤孽啊!
“不過分內(nèi)職責。”玄冥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往城內(nèi)步去,完全將另外的兩人忽視地徹徹底底。
“神侍留步。”一念之間,厭山花容轉(zhuǎn)身追了上去,張開兩條玉臂,擋在了玄冥面前,一絲不茍地鄭重而言,“神侍若是看得起小靈,不妨讓小靈去見一見南域的冰凌花,試上一試,說不定,我能救活。”
“大言不慚。”藍夜聽著墻根,也不管不顧他人是不是愿意聽他這么一句多管閑事的話,偏生要插上那么一嘴,以顯露他翩翩公子的分外異類。
深深地望了一眼攔住去路的小小花靈,一瞬捏訣,朱雀鑲衣的身形迅速地消失在了人前,遁入了鏡城的金銀大門。
冰凌花是生是死,皆是天命,天命有所依,自然有所歸,與其勞心費力地一場徒勞,不如順應。
自他成為南域之主始,從未因冰凌花的盛敗有所影響。如今,他都未曾耿耿于懷,旁人又何須在意,徒手之勞的相助,知恩圖報難免過猶不及。
望著已然無影無蹤的玄冥神侍,張開的雙臂尷尬地暴露在空落落的夜色中。
她本以為難得的一回主動,總該有點成效,誰知,平平無奇地攔了個寂寞。
這不禁令厭山花容開始懷疑,她是否確實不太容易招人待見。
“要我說,倘若真有心,眼下便該即刻啟程前往南域,攔著他作甚,難不成還要他一路護送?”藍夜擦身而過之際,極度不爽地冷哼了一聲,為他那空了的冰凌花露!
咬著牙,厭山花容偏著腦袋,第一次生出了想揍人的沖動。
這好賴話都讓他一個人說了,人正主都沒說什么,他憑什么趾高氣昂地似替人出氣一般,對著她三番兩次地夾槍帶棒。
這南域她去定了!這冰凌花她也救定了!
自然,她報恩的同時也一樣記仇。
藍夜神侍這仇,她報定了!
“小銀,是你嗎?”遠遠地,踩著月色清暉的葦綃,撥開足有半身高的菖蒲,沿著溪邊小路而來。
若不是瞧了一會兒,她也不敢斷定所尋之人當真會出現(xiàn)在鏡城外,何況在這人煙寥寥的時辰。
循聲而望,待厭山花容看清楚月色下的一襲白衣,詫異得完全放松了情緒。
攜著一絲未察覺的莫名興奮,開心道:“葦綃,你怎會出現(xiàn)在此處?”
難道,葦綃是特意出來尋她的?
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這一想法令她不禁忐忑不定,目光閃躲。
“你離開靡絡之林多日,遲遲仍不見回,大家都很擔憂,余容她們還需守著靡絡之林,尋人之事便落在了我身上,還好,你完整無缺,我也算不辱使命。”輕輕地撥弄著厭山花容耳邊的碎發(fā),細致地替她整理好。
葦綃多日來始終提吊著的一顆心如今終于好好地緩上了,只是看著她,終究忍不住一番心疼,“幾日不見,怎么清瘦了許多。”
厭山花容忍著眼眶里的淚珠兒,輕輕地抽著鼻子,感動得一把抱住了葦綃,糯糯道:“在外哪會那么舒服,吃不習慣,睡不習慣,自然沒有呆在靡絡之林好。”
葦綃不出現(xiàn),她尚且還沒有那么想念大家,想念靡絡之林。
耐不住葦綃流露出的真情實意,實打?qū)嵉匾隽怂齼?nèi)心原本的那份惶恐不安,讓她突然間嗅到了親情與友情的滋味。
如同喝最苦的藥時,遞來的一片蜜餞,受最重的傷時,有人替你療愈。
一瞬間,好幸福好知足,好像上天忽然垂憐她這位對過去一無所知的小小花靈,讓她意外地遇見了愿意救她,愿意給她治傷,愿意出來尋她的人,帶給了她一絲絲的小幸運,在這一無所知、完全陌生的世界中,慰藉著她枯木般的心靈。
“好了,怎么還像個小孩,一會兒回去見了小黃香,可別又扮作了大人。”
她們花木之靈的心酸苦累又指望誰會明白?
也唯有相依為命的她們,在這百年間的踽踽獨行中,在頑強地存活下來的信念中,學會了珍惜,學會了保護,學會了怎樣帶給大家安全。
每一位花木之靈都克己自束,才有了今日。
她們不能忘,也不會忘。
如今,被她歪打正著地尋回了小銀,或許,空境還沒有放棄她們,或許,花木靈主也在用自己的力量艱難地護佑著她們。
不放棄,也絕不遺棄。
輕輕拍著厭山花容分外瘦薄的背,葦綃一邊心疼,一邊安慰:“好了,我們回去吧。”
“葦綃,我有件事想要與你說,方才你也遠遠地瞧見了與我說話的兩人,他們都是空境的神侍,其中一位幫助過我,眼下,他遇見了困難,我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去報答他。”
擦干眼淚,厭山花容微笑著看向葦綃。
她相信,葦綃會同意,即便不同意,葦綃也定會理解她。
盯著眼前之人的一雙美目,葦綃知道,小銀已然做好了決定,既如此,她反對也是無用。
只是,如此弱小的她們,著實讓她無法自信小銀會在遇見危險的時候得以自保:“你若是不回靡絡之林,索性我也無事,不妨陪著你一起去,興許還能派上些用場。”
“不行,余容她們見你遲遲未歸,定會憂心。”
她不想因為自己而去麻煩葦綃,也不想再給大家添亂。
“那我們先回靡絡之林,與余容她們交代之后,我再陪你一道去,如何?
既然改變不了葦綃的決定,便只能順其自然地接受,厭山花容的一顆心如今被感動得滿滿當當。
葦綃真好,大家對她也很好。
輕輕的一聲“好”已然囊括了所有的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