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中庭的古榕樹下,一襲織錦云鶴映著晨曦微露,身形筆直地望著天色變幻。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xù)處,未曾相候赤闌橋,何須獨尋黃葉路。
昨日一別,何日相見,若你能念叨一二,足令我開懷經(jīng)年歲月。
“小銀,你不隨我一起去見軒轅柏他們嗎?”葦綃帶著一絲不解,想起一路之上,慢慢了解到的一切,足以令她震驚不已,在得知小銀欲往之地乃是南域,更是讓她連連勸阻。
南域,相傳空境漸成之時,乃是一處荒蕪冷僻、毒物縱生、濁靈遍布的恐怖之地,雖說如今已然是翻天覆地后的一片佳域仙境,亦有玄冥神侍坐鎮(zhèn)值守,然而,但凡空境的生靈,只聞南域二字,已是聞風(fēng)喪膽,遑論踏足,所以歷經(jīng)千萬年之久,南域依然靈跡寥寥。
奈何,葦綃好說歹說了一路,依然未見半分成效。
從前,她自覺性子倔了些,眼下,比之小銀,也只能甘拜下風(fēng)。
至于另一件事,更是令她至今未能回神,云雨雷電齊齊下陣也不足以替她擋下片刻如常。
鏡城,凡花木、鳥獸皆被摒于外,小銀卻告訴她,這半月有余的時間里,她竟然都住在了城內(nèi)。
何謂匪夷所思?簡直是絕無僅有之例!
然而,小銀不僅住下了,并且能完好無損地自由出入鏡城。
這讓葦綃不禁懷疑小銀的身份,難道并非靈屬花木。
若當(dāng)真如此,那這份秘密便太過重大,重大到葦綃不得不私自考慮將之隱瞞,甚至于,她特意鄭重地叮囑了一番小銀,莫要將留在鏡城的這件事告知其他人。
其中的所有思量也不過是為了將之護下。
葦綃相信,終有一日,小銀的身份一定會如破云之劍,漸漸浮現(xiàn),而她們,只需等著那一日的到來。
厭山花容搖了搖頭,拒絕了葦綃:“我就在這兒等你。”
她不想隨著葦綃一來一回,誤了時間,也擔(dān)心一旦在余容她們的關(guān)切之下,她會忍不住告訴她們南域之行。
屆時,若是所有人都攔著她,那她定然是去不成了。
很多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見小銀態(tài)度堅決,葦綃便也不再勉強:“那我去去就回,你切勿獨自走遠,莫讓我回來尋你不見。”
“知道了,知道了,該是葦姐姐你快去快回,莫讓我久等才是!”見葦綃一步三回頭,完全不放心的模樣,厭山花容一邊感動地揮著手,一邊無奈地催促著。
待葦綃走遠,完全瞧不見半點身影,才獨自晃晃悠悠地在靡絡(luò)之林方圓百米內(nèi)徘徊。
過了一會兒,索性閑來無聊地靠上了偶爾偷懶時慣常呆的枯樹根。
緩緩閉上雙目,候著稀碎的微光從枝繁葉茂的藤蔓間徐徐落下,好生愜意。
只是,總覺得今日似乎不太一樣,卻又說不上來。
魂游天際的一顆木訥腦袋呆滯般地仰面睜眼,茫然間帶著一股無辜純真。
誒?似乎缺了那遮日蔽月的一樹繁盛,一蓋清涼?
厭山花容驟然起身,回頭望向身后枯木繞藤的一片枯敗之相。
她何故遲鈍至此,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原本繁盛的垂枝橘鈴連個花骨朵都遍尋不得,甚至于,如今綠葉枯褐,似有靈竭斷生之危。
“我離開不過月余,你倒是天翻地覆地變了個面目全非,來日,你倒叫我去哪歇息?”
眉峰緊蹙,厭山花容抬手運靈,落掌入木,隨著源源不斷流出的靈力渡入枯敗的藤蔓,黃褐逐步生翠,枝蔓緩慢攀回,漸漸地,枝頭開始冒出小小的可愛花苞。
隨著額頭淌落的點點香汗,體內(nèi)靈力漸漸不支,腳下一軟,厭山花容無力地癱靠向身后的纏藤枯干,蒼白著面色,仰頭望向那一樹重新綻放的橘色鈴鐺,漂亮得令她癡癡一笑。
花枝醉搖,浮葉輕晃。
“苕之華,蕓其貴矣。”清風(fēng)徐徐而來,翠葉簌簌而絮,橘花交頸而語。
“陵苕。”薄唇微張,緩緩?fù)鲁龆帧?/p>
剎那間,帶著滿目驚詫,在一片恍然如夢的乍醒之念間,落花紛紛,飄搖而下。
只見她張開掌心,輕輕托起了一片橘色嫩瓣,在一池溫柔的春色瀲滟中,明媚了十方剎海,一樹靈心。
“小銀。”匆忙而回的葦綃在見到銀輝皎皎之人時,放緩了眉目間原本緊攏的愁緒,遲疑著定了定心神,堆上了頗為歉意的面容,“小銀,眼下靡絡(luò)之林百廢待興,余容他們忙得不可開交,我恐怕沒有辦法陪你去南域了。”
原以為是什么重要的事令葦綃如此神情扭捏,倘若只是為了不能陪她去南域而感抱歉,自是大可不必。
厭山花容明白葦綃一顆憂慮安危、想保護她周全的心。
于她而言,這樣一份干干凈凈的單純心意比之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與不切實際的文過飾非,更充滿了樸實無華的真情厚意。
心若簡,情愈真。心若紛繁復(fù)雜,情何堪剖辨。
“葦綃,去南域的路上我一定會小心謹慎,而且,你看,我們都福大命大。這百年來,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躲過了重重危險,幸運地熬了過來,你應(yīng)該相信我有能力保護好自己。”一汪彎著的眼眸澄澈晶亮,燦若星海得仿佛銀河直貫。
葦綃默然不語地看著她,少頃,鄭重而認真地自腰間解下了一袋香囊,拉過厭山花容的手,放入了掌心:“我修煉丹道時日尚淺,這只是提煉的一點迷麝,關(guān)鍵時刻,可以迷惑心神,若是遇上危險,切記逃為上策,性命要緊。”
“我……”
葦綃這一點迷麝定是她自己煞費苦心,損耗了靈力所煉,面對如此弱小的她們,讓她如何收得進去。
“余容還在等我,我先回去了。”不待她拒絕,葦綃便已不見了身影。
只是行至半路,葦綃站在枯木林中,不舍得看向了適才離去的方位,過于不安的感覺再次攏上心頭。
余容告訴她,小黃香不見了,林子附近亦有其它生靈隱現(xiàn)的跡象,如若再來一次滅頂之災(zāi),她希望至少能活一個是一個,她們承受不住第二次全軍覆沒。
她沒有告訴余容小銀的蹤跡,或許,小銀會是她們最后的留存。
不知為何,總有一種感覺在心底暗暗地指引著她,而那個方向,似乎近在眼前。
眼下最重要的是將小黃香找回來,靡絡(luò)之林的生靈即便是死,也不該不明不白。
百年的時間足以令她改變,變得堅定,縱使執(zhí)拗,亦無遺憾。
遑論早于百年前,她便已將世事看透,一顆心早已因過去的惶惶記憶而重組,空境的天空即便灰白,她也要在這灰白之間扯開一縷屬于她們花木之靈的碎光。
死何其容易,亦何其貼近,仿佛裹身之錦,掩面薄紗。
可是,她仍舊想要,百年之后的如今,可以掙開這纏身的束帛,可以伸手,從深淵抓住探下的一條木藤,即便懸掛于半空中,亦不愿腳下的魑魅魍魎碰得分毫。
曾經(jīng),她以為的光,沒能抓住,如今,她是自己的光。
一縷薄光無法耀世,唯圈執(zhí)以名承祭,為求花木之息世世代代永無止境。
握緊掌心的香囊,厭山花容怔然地望向葦綃消失的方向,說不出是何種感覺,但是似乎,葦綃身上獨有一種令人心悅誠服的能量,也許可以名之為堅定。
倘若有朝一日,靡絡(luò)之林在這空境可以生生不息,她想,她會愿意呆在這里,做一個講故事的人,給剛降生的花靈木靈講一講她們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每一日,萬事萬物皆有陰陽二面,她們也曾遇見過萬千美好,一如初初降生之靈。
綻開一抹恬淡的笑容,將香囊系好,厭山花容帶著這份美好轉(zhuǎn)身而去。
不過堪堪邁出兩步,伴隨著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數(shù)十條藤蔓從身后自兩側(cè)如同兩只手掌,以懷抱的姿態(tài)擋住了前方的道路。
驚訝之色溢于言表,她回身望向纏枯木而生的紫葳,如看稚兒一般,無奈輕喚:“陵苕。”
她如今既已明白陵苕便是那日山中偶然救下的紫葳根,自然與他親近了幾分,況且,當(dāng)日她用體內(nèi)的靈力救下紫葳之時,亦陰差陽錯地令陵苕體內(nèi)灌入的靈力與她自然相通。
故而只要她一日不死,紫葳可一日不枯。
“此行非去不可,你莫要阻我。”
“我幻化成形,與爾同往。”
攔于周身的藤蔓中一具靈身緩緩浮現(xiàn),隱約可辨清秀的五官,可因著修為的時日尚短,始終無法完全成形。
循著拂過的清風(fēng)鈴音,厭山花容轉(zhuǎn)身而視,卻在望見那一抹孤影的瞬間,緊張地慌了神色:“你瘋了,陵苕,靈身若非痊愈,強行幻靈,千年修為便會毀于一旦。”
這一切他自然清楚,然而,他更清楚南域之地,若非十天半月,無法成行,此一去是否還有再見之日,天不知,地不知。
與其如此,何必讓他獨留在此。
說不定,下一次,她未及趕回,他便等不得她回來了。
世事無常,生死無常。
先前,他沒能阻攔下小黃香,令她至今下落不明,而今,又如何能放心她孤身一人前往南域詭異之地。
“不允。”捻訣而念,只消一瞬,身幻行移間,分靈成星。
一道銀星匯成的光沖入強行幻化的靈身,相融而破合。
稀碎微光間,螢火碎月,如夏日的夜晚,森森叢林,腐草為螢,落月為星。
“陵苕,待我回來,見爾靈身。”紫葳千年的修為,唯有以這般溫和的方式,方能不損一分一毫,“年歲這般大,脾性這般躁,定是銀發(fā)白須老生相。”
霽顏一笑,清風(fēng)拂柔,橘鈴輕擺,一抹銀色消失在了郁郁蔥蔥的幽幽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