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境的上空湛藍無云,偶有色彩斑斕的鳥靈展翅而過,坐落于北麓的一座空谷,卻聞啼叫之音聲聲凄厲,入九天云霄。
月出溪路靜,鶴鳴云樹深。
黃泉鶴靈不知何故,一改往日的優(yōu)雅閑賦、仙風道骨之姿,近日時常離開黃泉之花,于高空之中盤旋不下。
赤鏈背著小黃香一刻未曾停歇,若是按照往常,只身一人前往北麓,根本無需耗費半月的時間,而今背著昏迷不醒的小花靈,縱然他有飛天遁地之術,也實在是快不起來。
索性,小花靈一息尚存,也算是得空境神靈保佑。
一路上,得益于鳥獸靈屬,倒是并未走多少彎路。
此時站在山頂崖尖,赤鏈俯瞰著郁郁蔥蔥的幽幽深谷。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知道眼前的空谷便是此行的目的地。
待注意到正盤桓于空谷上空赤色如血的飛鶴,竟不自覺地膽寒了些。
黃泉鶴靈周身如浴鮮血,可通黃泉之路,往來世間,以守黃泉之花。甚至有一種更玄乎的說法,傳言,黃泉鶴靈之所以通體鮮紅,是因為體內流淌著黃泉之血,而這黃泉之血乃是取自十惡不赦、禁術隕滅之身,以此來壓制空境這片土地上久久不愿散去的惡靈之魂。
而他,當真能為她取到一半的黃泉之花嗎?
赤鏈不敢肯定。
眼下,唯有靜觀其變,以待時機。
他還從未見過黃泉之花,若要取這黃泉之花,勢必要下谷一探。
生死陰陽,但聽天命。
將背上的人扶牢,赤鏈腳底輕踏,飛身而下。
呼呼的風聲如同尖厲的鬼泣,一聲浪過一聲,令人不寒而栗,迎面而來的寒氣更是將下谷之人裹了滿身。
他乃隸屬鳥獸之下的蛇靈,秋分入土驚蟄出,如此迫人的霜寒令其靈覺緩滯,五感漸弱。
晃了晃頭,赤鏈盡量讓自己保持著警惕而防備的狀態(tài)。
他千里迢迢而來,若是沒能取到黃泉之花,這一路的艱辛便都成了枉然。
他不能半途而廢,更不允許功虧一簣,背上所背著的早已不僅僅是一位小小的花靈,更是一條生命,一份承諾。
便也是在這個時候,赤鏈忽然生出了一股難言的情緒,只是眼前的一切根本沒有留給他多余的時間,去抓住這抹情緒的源頭。
谷中的白霧越發(fā)濃郁,他的雙腳正在不知不覺間慢慢下沉。
迷霧沼澤,待赤鏈醒悟過來所處之地,第一時間便是四下尋找可供攀附的巖石藤蔓。
否則,照此下去,不待取回黃泉之花,他們皆已葬身沼澤。
雙目微闔,內心一番掙扎之后,赤鏈睜開眼,伸手將胸前的衣服撕下。
“冒犯了?!甭冻龅木珘焉仙韲姳≈F靈獨有的氣息,反手用力,將背上之人如同拎小雞一般拎至胸前,平躺相貼。
赤鏈擁著小黃香緩緩后仰,躺于方才扔下的衣服之上,旋即呈傾斜狀,慢慢抽出雙腿,盡量增大受力面積,從而減緩下陷的速度。
四目相對間,不過是一雙睜著的眼睛認真地注視著毫無知覺、昏昏而沉、正緊閉著的雙目。
赤鏈不由自主地抬手拂開額前的柔軟劉海,食指輕曲,緩緩觸抬起長長的細軟睫毛。
為何他偏要去靡絡之林擄一位花靈回來呢?為了大言不慚之后的面子嗎?
空境的花木鳥獸以花木之靈最為柔美多姿,而花木之中,唯花靈被視為其中翹楚。
歸根結底,他還是私心里對從未遇見過的小小花靈充滿了好奇與喜歡。
只在這一刻,他才敢對自己承認,卻未必清楚這份莫名其妙的好奇與喜歡是從何而來。
朝天躺于沼澤之上,赤鏈輕輕地撥動著手腳,以背泳的姿勢緩慢移動。
碧藍之天,碧綠之澤,美人在懷,心跳如雷。
此般模樣過了不久,依然沒有尋到一藤半石的可供攀附之物,心下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了一個猜測:或許,傳言之中,黃泉鶴靈所守的北麓空谷本就是一片水草蔓生的綠油油的沼澤,不過是立于空谷之上俯瞰,妄以為是山谷平丘。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身上的花靈之息亦于不知不覺間緩緩消散。
赤鏈輕輕一嘆,他本不欲如此,然而眼下,或許不得不如此。
罷了,面子,丟了;形象,不要了。
若是無意間被人瞧見了真身,遭了厭棄,也算天意造化弄人,合該如此。
在空境,極少有生靈會以真身見人,且不論這真身之貌千奇百怪,各不相同,稀奇怪誕的更是不在少數(shù)。
一般也只有靈身尚未成型、修行不足的弱靈以真身之貌躲藏于空境的各處角落,如同一位位口不能言、足不能踏的稚兒,羞于啟齒于哇哇索求的孩提時代。
看似平靜祥和的空境亦不乏弱肉強食的地底世界。若想修身成靈至化形,自然得在之前好好地保住自己的小命,否則,哪日天干物燥,一個不留神,一切盡皆成灰,亦不是天方夜譚。
沒成想,他竟也有一日會被逼迫至此??蓢@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都未占得。
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隨著一聲從天而降的落雷,于迷霧氤氳間,一條長約六尺八寸,體背黑褐色,百條紅色窄橫斑覆背而紋,寬扁黑頭,瞳孔豎立,腹面灰黃色,腹鱗兩側雜以黑褐色點斑的赤鏈蛇正吐著信子,游走于沼澤叢中。
蛇背之上,一位黃衫小花靈依舊無半分清醒的跡象。
而這一聲震地的落雷令原本盤旋于空谷上空正赤羽翱翔的矯健身姿忽然急轉了前行的方向,朝著北麓空谷的一片迷霧之中俯沖而下,開始搜尋擅入領地的生靈外客。
此時,赤鏈蛇正迅速地游走于苔草茂盛的沼澤叢中。
漸漸地,前方的景致開始出現(xiàn)了變化,一朵朵粉白相間的水芙蓉漂浮于淺沼水面。
苔草逐漸稀少,慢慢地露出了如鏡面一般的光潔水面。
這便是空境生靈從未踏足過,亦未抵達過的浮蓮濕地。
迷霧之路的盡頭是映天折光的天堂盛景,極目之處,皆是雙生芙蓉疊瓣相依。
萬蓮叢中過,云亭座下生,紅白對半花,生死兩端執(zhí)。
紅白對半的黃泉之花于水中云亭中央扶枝而生。
似血紅瓣,如同一位絕美的紅衣男子,抬步間,搖曳生姿,可領眾鬼于深淵,垂眸時,妖媚多情,指繞人心撫香榻。
如雪白瓣,娉婷云步仙中往,金靈玉骨疏云出,仿佛一位足踏金蓮而來的白衣女子,懵懂間,支手飄然入神,清冷時,掠月無暇裹目。
雙生芙蓉簇擁而圍的水面中央,一束天光直落入凡,在紅白相間的春波盈盈之中,乍泄落一池金珠碎玉。
鸞步獨無侶,鶴音仍寡儔。
一聲鶴唳破風而來,赤鏈蛇游若閃電地朝著水面中央的紅白對半的黃泉之花而去。
就在吐出的蛇信子一口截斷白瓣之時,自黃昏盡頭俯沖而下的黃泉鶴靈從身后伸出了一對強勁有力的利爪,在赤鏈蛇的紅色窄紋上劃開兩道鋒利的血痕,令之皮肉外翻。
緩緩流淌下的新鮮血紅很快染入了鏡面般的水紋之中,融混入滋養(yǎng)一方的浮蓮濕地。
黃泉之花搖擺著身姿,似有所感,紅瓣愈發(fā)妖艷欲滴,媚態(tài)橫生。
若非他背上有人,何必要受此撕裂般的生痛。
捏訣而幻,靈身復現(xiàn)。
既已取到黃泉白瓣,便不欲多做糾纏,奈何眼下,他想走,北麓空谷的守靈者卻不會輕易地讓其離開。甚至,大有以命相搏之意。
掠空而翔,扭頸回首,尖而長的喙直迎赤鏈面門而去。
抱著懷中昏迷不醒的小黃香,赤鏈揮臂聚靈而擋。
不知是他太過大意,還是本就靈法懸殊,黃泉鶴靈的這一擊沖破了聚靈而成的屏障,雖未傷及面門,但在赤鏈因顧及小黃香而倍感吃力之時,利喙直接刺入了修行近千年的靈元。
一股劇痛波及四肢百骸而來,赤鏈抱著小黃香踉蹌而退。
靈元既損,他今日恐怕難逃一死,只是好不容易得來的黃泉之花,如何舍得浪費。
抬指輕夾,將黃泉白瓣自口中渡入微微打開的兩片薄唇。
隨之而來的一下重擊更是令赤鏈跪落在了云亭水面,然而他依舊牢牢地護住了胸口處的小小花靈。
在死亡來臨的片刻間,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許多畫面,然而,當赤鏈想要去抓住片影只憶時,卻又似乎覺得什么也沒有。
唇角滲著血跡,緊緊地擁著懷中的小花靈,赤鏈第一次因為死亡的臨近放柔了眉眼:“你說,我還尚未娶妻,卻為何偏偏做得這般假意深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非你不可了。不過這一次,我恐怕只能認栽?!?/p>
黃泉鶴靈的最后一聲鶴唳扼斷在了一團黑霧之中,云亭內瀕死之人沒有迎來他預料中的最后一擊,而是被一團黑霧侵體入膚,吞沒了所有的靈識與過往。
“黃泉鶴靈,你守黃泉之花壓我千年在這北麓之地,卻終究因鳥獸之靈困我不得,天意縱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