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具身形在北麓空谷的一片迷霧之中漸漸顯現(xiàn),然而,雙足所踏之處似乎在緩慢地下沉。
厭山花容稍稍掙扎,非但未能如愿地抽出下陷的雙足,反而越陷越深。
她尚未至南域,難道便要在這人生地不熟的詭異之地喪身了嗎?
想她千里迢迢而來,還未見過一朵冰凌花,想她當時興致高昂地一番信誓旦旦,難不成要出師未捷身先死?
那好歹也贈她幾分薄面,賞賜一場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赫赫戰(zhàn)績呀!
就在厭山花容考慮著該不該出聲呼救,猶豫不決時,一雙大掌直接將她扯出了泥沼,扔回了北麓空谷上方的山側(cè)崖壁上。
扶著身后狹窄的石壁,厭山花容遠眺深谷迷霧,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遑論玄冥神侍的只袖片影了。
她雖不乏自知之明,奈何,丟她一人在這云騰霧繞的山谷半腰處,任她候著干著急,倒不如想一想自己力所能及,興許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玄冥此行亦不過是憑著從前的記憶,如今看來,倒果真是小覷了北麓之地。
他雖來過北麓,實則并未真正深入過這座空谷,而眼下最令他困擾的并非腳下的沼澤,而是越飄越濃的白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有霧散見光的一刻。
“玄冥神侍,你還好嗎?”空靈之音回蕩在山崖斷壁之間,一聲接一聲地傳入了空谷沼澤。
唇畔勾勒出一抹笑意,心知扔出去的小花靈未必有耐心等得及他出谷。
玄冥當即捏訣移形,不消一瞬,一襲墨衫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正探身而出之人的身后,一個順手堪堪將跨步欲墜的人兒給撈了回來。
四目相對,兩目錯愕對上了兩目清冷。
只是那兩目清冷隱隱約約地攜了幾分尚不及掩下的笑意。
“好不容易將你救出了泥潭,怎的,這般急不可耐地想以身獻谷?”
撲閃著一雙無辜的盈水星眸,厭山花容思來想去一番后,乖乖道:“我只是想要報恩。”
是的,為了報答一份恩情,萬不得已之時,她亦愿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不必。”
身為堂堂南域之主,若還需要一位小小的花靈相救,那他這南域之主恐怕也只是徒有虛名罷了。
厭山花容不喜欠人情,有恩必還,有仇必報,雖說被玄冥神侍如此直白地拒絕,待念及落葉林中所見,只會愈加認定是自己拖累了他:“是我打擾又妨礙了神侍,倘若靈獸隨行,神侍又何懼谷中迷霧。”
望著與在鏡城時判若兩人的小小花靈,玄冥思忖著大抵是自己的隨心之舉被誤作了救命之恩。
一雙黑瞳映照著嬌小的身影,龍眉緩緩舒展而開。
許是他在南域待得久了些,魑魅魍魎見多了,以至于如今見著可愛又倔強的小靈,竟也平白生出了一份親和之意。
只不過,能出現(xiàn)在鏡城的花靈,又怎會是普通的境靈,只他對此并未存深究之意。
松開掌心,玄冥轉(zhuǎn)身面向北麓空谷,盤腿而坐,雙手置胸,以八卦作域,食指自眉心劃十引靈,遁入域之八方。
復(fù)捻訣直指正南。
瞬息之間,但見一只通體火紅的鳳凰自域中騰飛而出,俯身直沖萬丈空谷而去。
隨著一道道赤紅如艷陽般的霞光撥開朦朧如云海般的迷霧,萬丈之下的青綠沼澤盡現(xiàn)于目下。
“神侍,你瞧!”青蔥玉指所指之處,赫然是澄澈無波恍若鏡面的浮蓮濕地,一朵朵粉白相間的雙生芙蓉疊瓣相依。
好一處空谷仙境,一束束仿佛來自極樂圣域的五彩霞光落神靈天境照拂而來,令人不禁恍然而生永恒之感。
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
若北麓空谷為永生之地,那南域大抵便是深淵地獄,然而,如此美好的仙靈之地緩緩流淌著的卻是通往黃泉之路的黃泉之血,盛開著由黃泉之血灌浴而生的黃泉之花。
極目遠眺,這久久消散不去的血紅天色不正是黃泉之血影現(xiàn)靈境的最佳之景嗎?
若他所料不錯,固守此處的黃泉鶴靈必然是遭遇了不測,否則,如何這一路他堂而皇之未有分毫隱藏地出現(xiàn)在北麓空谷,卻連黃泉鶴靈的半分影子都未曾見到。
“你可要隨我……?”
話尚未說全,身側(cè)的小花靈已不知于何時自手中幻化出了一條青藤。
厭山花容神色從容地抬指落腕,順靈脈而推。
她靈力一般,否則何須在人前露出如此拙術(shù)。只是倘若不讓南域之主見識到她也不算太弱的修為,恐怕他不會愿意將她帶去南域,救那一面之緣都未曾有過的冰凌花。
適才見識過玄冥神侍那遙不可攀的修為之后,她自然明白了在鏡城時玄冥神侍對其所言并不在意的緣由。
強大若南域之主都對冰凌花無能為力,而她不過是眾靈眼中弱小至極的小小花靈,如何能大言不慚地令冰凌花重新盛放。
雖說術(shù)業(yè)有專攻,在萬事尚未定論之前,她還是會頗有自信地試上一試,然而世間萬物所育生靈摒卻自身之外,如何會無緣無故地相信他人?
而靡絡(luò)之林如今僅剩寥寥不多的花木之靈亦不過是在漫長的孤苦無依、備受欺凌之下互相依附,才在彼此之間建立了信任。
倘若有朝一日,靡絡(luò)之林的生靈皆能獨立地于空境內(nèi)繁衍生息,她希望他們不會忘記曾經(jīng)的苦難,一如曾經(jīng)的信任。
當?shù)猛啵嗫晒哺省?/p>
水中云亭,天光直落,黃泉對瓣,引路之鑰。
藤蔓繞指而出,伸展向血紅天色下金瓦青柱的云亭寶頂,纏藤而結(jié)。
“玄冥神侍,若此番我憑一己之力橫渡谷中沼澤,可否允我前往南域見一見冰凌花?”
偏身看向已然起身負手而立之人,見他一雙透著深谷般的雙目正也悄悄地打量著自己,厭山花容當即嬌臉一紅,將頭別了過去。
隨后,見她足下輕踏,伸臂而展,依藤蔓而往,朝著水中云亭而去,“神侍,可定要說話算數(shù)。”
迷霧散盡,望著那抹銀色的身影如一朵姿麗清華的谷中銀花,隨著身后飛揚的一頭銀絲飄散于漫漫長空之中,碧沼為叢,血云為霞,仿如黃昏時分盛開的拂霜冰凌。
醒眼年來渾看破,萬緣分定不須顰。
也許,萬事皆有定法,他又何必固己附執(zhí)。
“好。”踏藤而躍,衣袂輕揚。
一襲墨衫迎山水,掠風赤鳳翱九天。
步下緩滯亦須臾,身輕心悅?cè)舭凫`。
玄冥神侍答應(yīng)了,玄冥神侍答應(yīng)了!
這是她擁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因為自己的堅持而得到的一絲反饋,第一次除卻身邊相依相偎的花木之靈,在空境的境靈之中有人單純地因她所為而有所回應(yīng)。
便如同一位被禁錮于黑潭濁靈的女孩,第一次取得了與外面世界的聯(lián)系,第一次有人完全沒有目的,在完全不認識她的情況下,相信她,應(yīng)和她。
這種感覺有多美妙,蒼天可知?
她的山壁空谷第一次有了回聲。
“小心!”
一道急促的提醒攜著發(fā)聲之人都未察覺到的一抹驚慌,響亮地回蕩在了北麓空谷之中。
“沒想到濁靈之痛、焚寂之火都未能令你的靈軀消隕。”
耳中幽音一遍一遍地侵蝕著她的神識,厭山花容雙手捂住耳朵,頭疼欲裂地拼命晃著頭,想要晃去不受控制的魔音,異常痛苦的表情覆面久久不散。
“不,不是我……不是我,她,她是誰……?啊!”
一道黑影穿體而過,令得厭山花容曲跪雙膝,銀絲滑肩,自藤蔓直直綴落。
玄冥察覺到突生的驚變,旋即飛身移形,迅速將落藤之人打撈入懷。
望著懷中驟然蒼白如紙的面容,心下震顫。
方才,他似是瞥見了一道濁靈,不知從何而來,卻獨獨向她而去。
不禁令他思及不久前鏡城內(nèi)的靈宴盛會,彼時,正比試行試的她亦是因一道濁靈入了身,差點迷了心智,昏迷不醒。
為何偏偏是她?為何污濁之物總是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
他并不想知道她是誰,但如今不得不對此多一份探究。
只是眼下,尚無暇他顧,一切唯有待她醒來,一切先以她性命為重。
心如千斤重,思若柳絮稠。
那道濁靈自她體內(nèi)而過,轉(zhuǎn)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凡事皆有因,借此而生果。
如此痛苦,為何她仍然愿意依心中所念,憑心而事。
傳言,北麓空谷之中有一朵兩色奇花,紅花至毒,白花至純。
以她如今的紊亂靈息,若有冰凌花露在手,或可一救,眼下恐怕唯有一法可試,便是借至毒紅花驅(qū)除污濁,而后輔以至純白花,續(xù)靈而生,此法雖過于兇險,然由他相護,亦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二者擇其一,你會信我嗎?不論生死,我都會將你帶去南域,見一見冰凌花,或許,這本就是你我之緣。”
玄冥飛身入亭,視線瞥及云亭之外,雙生芙蓉疊瓣相綻間,一只靈血盡失的黃泉鶴靈已然仙逝,云亭之內(nèi),正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黃衫花靈。
同宗同源,不是巧合,亦是巧合。
玄冥見黃泉之花徒留紅瓣,徑自猶豫間,依然下定決心,毅然決然地摘下紅瓣,渡靈以服。
微弱的靈息漸漸消失之際,一道濁靈遁逃而出。
只見玄冥拂袖,一道赤光旋即揮出,將之撕裂成碎,飄散入黃泉浮水之中。
“冒犯了。”低聲一言,玄冥抬指輕捻,聚靈而繪。
扯落一襲銀衣,抵背貼掌,卻在瞥及瑩白玉膚之上一道道觸目驚心,被祭咒之火焚燒的猩紅血痕時,一時間,蒼白了語言。
除卻南域魑魅魍魎之地,污濁遍生的瘴毒煉域,他想不出空境還有何處,還有何人,如此狠毒,擅用禁忌之法,施以小小弱靈之身。
心緒如波濤翻涌,難以平息。
既是花靈,亦要以花渡靈,方為上策,而他并非花靈,只是何妨施以禁忌之術(shù),來換得花靈之命。
“若有一日,你后悔認識我,亦不算太晚。”
以眉心赤血為餌,引黃泉雙生芙蓉為藥,渡靈以引,墨衫半褪,以心間赤血為橋,易花靈之血,在咒祭之火焚燒的猩紅血痕之上繪八卦之域,指正南而落。
剎那間,一朵朵雙生芙蓉散靈浮空,仿佛山野密林間的螢火之光,隨著叫囂沸騰的美味赤血,化作一條銀河白練,渡橋入域,花靈之息隨火鳳緩緩入體。
異靈雙修之法,必有一損,不在身,而在心。
他主南域千年,倒也從未在意過心之一字。
伸手拂過萬千銀絲,抵肩入懷,蒼白的面容顯得灰敗無力,聞著芙蓉花開的芬芳,將最后一絲靈力聚落:“隨我回南域。”
北麓空谷,藍夜抵達之時,空境的白衣靈侍帶著黃泉鶴靈與一位黃衫花靈正欲回去復(fù)命。
一番細問之下,無奈地問了個寂寞。
南域綾遺海的瞭滄亭外云霧縹緲,一葉孤舟,兩蓑人影,眉心一點朱砂綻芙蓉,心口一道銀鈴易血生。
整理好衣袍,撐著施靈過度的身子,玄冥伸手撫過粉唇玉膚的瑩潤面頰。
氣血已回,靈息漸平,一切甚好。
一葉孤舟自向亭,兩道龍眉舒展顏。
原是他的劫,亦是他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