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手拂開一小片天空,一彎新月懸穹散落銀鱗,折射入平靜的綾遺海中。
一個時辰已過,水面之下呼吸著的冰凌根須依舊隨著浮散的銀發(fā)緩緩地輕漾出柔柔的漣漪。
他能感覺到冰凌花息比往日多了一些生氣。
只是玄冥仍不能確定,此等情形若是不加干擾,任由其繼續(xù)下去,將會如何收尾。
既是在南域,他便有責(zé)任確保管轄之內(nèi)的一切沒有意外。
她的這條命是他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怎可輕易再去送死。
即便藍夜,亦被他阻擋在了域外。
此番,他選擇替她保守住秘密。
一刻不離地望著綾遺海下的身影,思緒萬千間,念頭漸漸通達。
為何總有污濁之物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她的周圍,似乎總是盯著她一人。
各中因果,他自然不清楚,也正因為不清楚,在一切未能明了之前,她的身份便不可見光。
一股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一旦泄露出去,會令現(xiàn)如今的一切變得更加糟糕,甚至于一團亂。
流風(fēng)輕敲耳畔,厭山花容感覺自己似乎漂浮在漫無邊際的灰白世界中,除了她,這里空無一物,周身瑩潤著一片溫暖而熟悉的感覺。
這里是哪?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帝姬,是帝姬嗎?元日見過帝姬。”
帝姬,是誰?……是誰在輕喚?
似沉浸在無邊無際的薄霧之中,厭山花容下意識地轉(zhuǎn)身搜尋,卻并未見到任何影子。
“元日多謝帝姬相救之恩。”
帝姬……嗎?
也許,她只是聽見了別人的對話,作為陌生的存在?
那么,又是誰呢?
忽然,灰白世界變作了微波輕晃的水中世界,厭山花容緩緩睜開一雙眼睛,與冰凌花根連接著的細如薄絲的靈線正在抽身,緩緩離去。
陡然間,身子快速墜落,失重般地帶著淹沒五官的瞬間,她驚恐著內(nèi)心,想要掙扎,然而,卻根本調(diào)不動周身任何的靈力。
唯有任其下墜,不停地下墜,仿佛最后會墜入一望無際的黑暗,一望無際的深海。
那里,誰也沒有,誰也,救不了她,誰也,看不見她。
那一張相同的面容隔著千山萬水,似乎又在緩緩地朝她望來。
“撲通”一聲。
一絲光線透過層層水波,攜著日落后的夕陽余韻,攜著一種莫名想要抓住的一絲心安,她緩緩地伸出了手,朝著那片水中的影子,沉落著闔上了眼睛。
有人,來救她了嗎?是誰,來救她了呢?
一只大掌將正沉入海底浮晃在水中光滑無骨的柔荑攏入了掌心,用力一扯,便輕而易舉地將溺水之人的腰腹裹進了一片溫暖之中,帶著她一路往上。
漫天飛雪下,一抹煙霞似攜著皎月清暉躍出了水面。
綾遺海岸邊,一座竹屋之內(nèi),爐火自燃。
抱著渾身濕漉漉的人,玄冥望向懷中不省人事的面容,第一次生出了一股無奈之感。
他帶著一身冷意踏入了竹屋,室內(nèi)已漸漸暖融。
親手替她脫下輕羅銀紗,將她抱入飄落零星竹葉的溫泉木桶之中,生疏地抬手打理著她落肩及腰的濕發(fā)。
千百年來,他從未做過這等事,即便做,也從來只為自己。索性,并沒有不習(xí)慣,也并未覺得尷尬。
這般自然而然地,仿佛與天地一般,本就合乎道理。
只是,她為何總是如此輕松地陷入危險的境地,一次、兩次,甚至更多。仿佛與生俱來,便是不可逆的如此。
一把竹葉形狀的竹制梳子自然而然地由上及下,漸漸嫻熟地梳理好了每一根銀絲。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fā)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一聲失笑落下,玄冥抬袖拂落竹窗,一室燭火橘黃,將逐漸轉(zhuǎn)暖的身子裹入金絲青錦。
飛雪落,冰凌開,她倒是不管不顧,隨時隨地地將一條薄命撇至身后,任性得很,又陰差陽錯地當真替他救活了綾遺海中的冰凌花。
眼下,倒不知該謝,還是該罵?
反正啊,命比紙薄又金貴如斯的當事人正舒服地在溫暖香甜的睡夢之中憨憨而眠,哪管得了替她瞞著、阻著、救著,無人可言、無處可說之人的處境,可是為難得很。
屈指緩緩于她鼻梁之上輕輕刮下:“算作小懲。”
只此一言,已是莫名地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分外寬容,甚至于,是連他都不愿去深思的寵溺。
皆因從未做過,從未有過,這般的性子自然而然便顯露在了從前陌生而今無法再陌生之人的面前。
只她瞧不見、聽不著,索性他亦隨了性子,未有束縛。
比之平日,仿若生出了另一位相貌一模一樣之人,性子卻委實偏差了些。
靠向身后的竹帷,玄冥仰頭望向翠色的圓竹屋頂,思緒漸漸放緩。
禁忌之術(shù)、雙修之法,行不正之術(shù),必然受之反噬。
他當時只是用在了自己身上,將自身作為容器,替她渡靈,沒有與她互生容器,行真正的雙修之法。
或許會令彼此的靈修更進一層,亦可獲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人之常情,只是他這人實冷情冷性,更不愿趁人之危,若然讓他放棄廣闊無垠的自由天地,只隨一人過長久之日,思及枯燥繁瑣的一日日,他寧愿隨性一日是一日,瀟灑恣意,當是南域之主的萬種風(fēng)情,千般姿態(tài)。
厭山花容醒來之時,屋外早已撥云見日,停雪冰湖,綾遺海上一朵朵矮小的冰凌花傲寒頂冰而出,在明媚溫煦的光耀之下,晶瑩剔透的浮冰折射出斑斕璀璨。
褐鱗襯鵝蕊,映日淬冰綻。竹笛聲慢,一葉竹筏泛海闊,黑錦鳳羽御身寒。
赤足步出竹屋,便見冷言冷面的南域之主一身風(fēng)姿比日華,清冽如冰,寒如霜,僅僅這般遠遠瞧著,竟生出了一份難言的孤舟蓑翁之感。
霜寒傾身,不免令她尚未完全恢復(fù)的身子忍不住咳了起來。
不過俯身難忍的片瞬,一件厚羽大氅披身而落,將她完全攏入了一片暖煦之中。
泛著不自然的病色,悄然抬眸望向忽然而至的高大身形,足足將她所有可以照耀的明亮都于一瞬間揮入了落影之中。
“小靈,多謝神侍相救。”
他救了她不止一次。
第一次于鏡城時的相救之恩,她尚有一還之力,雖說當時也只是抱了試一試的僥幸心態(tài),事到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救,報恩二字,不僅令她為難,更令她羞于啟齒。
她,該拿什么報啊?
不經(jīng)意間抬眸,余光所落,竟是肅寒冰晶間的黃蕊盛放:“好漂亮。”
贊溢之詞,落唇凝目。
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綾遺海中一片依冰而綻的冰凌花海,唯嘆世事驚奇,可遇而不可求。
當初,他離開南域之時,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有境靈主動前往南域,會親自替他救活日漸枯萎的冰凌花海。
放眼整座空境,花木之靈百年前已盡數(shù)凋零,如今留下的不過是些零散的弱靈。
當日,他察覺冰凌花初生枯萎之相,以為不過是受花木之靈漸弱的影響,令這一片冰凌花海遵循天地法則,自然隕滅罷了。
而今看來,倒是未必。
倘若凡事需尋個理由,無論何時皆能尋得自欺欺人的借口,亦可借此自我說服,進而游說他人,欺人又欺己。
詭辯之術(shù),更是當仁不讓,位居各中翹楚,常用于心術(shù)不正者,據(jù)此為傲。
修靈者,修身也。魔與道往往亦不過一線之差,然,差之毫厘,亦差千重。
將視線自綾遺海中收回,落向依然沉溺于花間之人,玄冥伸手一攬,將人帶離了竹岸,飛身飄入了綾遺海域。
捏訣,以靈作結(jié),親自從手中幻化出了一雙紅羽厚靴,俯身蹲下,單膝落冰,將一只粉白的玉足輕輕抬起,親手替紅羽裹身之人穿上。
眼中白雪映紅,柔光入瞳,他心中私覺,這一身赤紅鳳羽配之相得益彰。
如雪之人好看,雪中紅羽艷目,而這一海的冰凌黃花更是令一幅賞心悅目的無瑕畫卷渾然天成。
“神侍,怎可?”
話音甫落,卻未來得及阻止已然起身的寡言之人。
側(cè)目而視,厭山花容揣著些許膽怯,第一次認真而專注地打量著眼前之人。
看似冷漠的玄冥神侍其實極為溫柔,行動往往多過言辭,大抵也確實是不善言辭,至少救了她一次又一次,如今,當是她的恩人。
“你忘了,這里是南域。”
他想做什么,便自然地會去做什么,他若不愿,任誰也無法令他屈從。
簡簡單單一言卻令厭山花容自驚詫至茫然,復(fù)又清醒,思及自己似乎忘卻了該有的本分與不該有的思慮。
也許所有高高在上之人皆是如此,隨心顧及他人,亦隨心將不加在意的一切賦以冷漠,而他們本就強大到無需受限。
“小靈多謝神侍三番兩次相救,亦無以為報,倘若他日神侍有需要小靈之處,定萬死不辭。”抱拳展顏,原本縈繞心頭的不知所措在一瞬間便如海中破冰之花,令她解開了自我禁錮的束縛,可以坦然地面對尚因弱小而還不了的恩情。
須知,他人之恩重若泰山,而她的性子素來不喜欠人,亦無功不受祿,不愿無緣無故地受人之恩。
也許,百年蹤跡百年心,本就于沙漠之中踽踽獨行之人,未曾思考過有朝一日會與人并肩而行。
他人之善,則如貧瘠沙漠中的一株甘草,也許無法用做食糧,卻是緩急止痛、清熱療心的一劑良藥。
“南域從不留人。”
言中之意,他分辨得一清二楚,若說有什么不明了的,倒也當真未有。
域外想入的便入,想出去的自然也可離去,而他,自有這一汪綾遺海作陪,一片冰凌花入目。清茶入喉,當不知天地。
被如此直白地點穿,倒是令厭山花容一時抬不起頭來,自覺羞愧難當。
不過,好在與玄冥神侍已非僅僅一面之緣,如今她心間揣著的這面鼓還是有些數(shù)的:“神侍海涵之心,小靈銘感五內(nèi),如今冰凌花開,尚需看顧幾日,多有叨擾,還望神侍多加擔(dān)待。”
只有確定了冰凌花無礙,她才能真正地坦然離開南域,畢竟此行的目的便是為此。
最初,她主動相詢,主動想要前來南域,的確是為了報答神侍相救之恩,然而只冰凌花三字,雖未必能令她千里迢迢非要行這一趟,但恐會令她記掛許久,亦未可知。
境中花木,同宗同源,她不知自己的綿薄之力是否確有其用,或是物盡其用,但眼前一朵朵盛放的冰凌花給予了她答案。
無論最初,抑或最后,行動總比口說無憑要來得令人歡喜。
以吾筆中墨,耕行天下事。
而她,愿以小愛獻大境,愿一切以靡絡(luò)之林始,得善以終。
足尖所踏落葉,愿有朝一日可以手捧入懷,含香溫眠。
愿修靈者,以修心為本,靈心如一,得天道酬勤,神靈眷顧。
千言萬語,匯川入海,所應(yīng)不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