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天殿坐南朝北,通殿皆為藍色琉璃,以奇九為數,最底下共九九八十一塊漢白玉鋪砌而成,依階而上,共九層,筑壇以祈神靈降意,以天為始,以地為終,青銅香爐內三炷香千年不竭,萬年不熄。
黃泉鶴靈的靈身便被安置于壇下第一層的琉璃棺中。
踏入祈天殿,厭山花容被眼前的極致之美所震撼。
她雖來過鏡城,原以為走馬觀花一遭,亦算瞧了個大概,卻不知不過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小靈從未見過黃泉鶴靈,不知境主此番,有何方法可令小靈自證清白?”
眼前這座祈天殿中空無一物,莫非賦鯉皇神并非當真攜她來見黃泉鶴靈,而是另有目的。
目清心明,梵文銀袍之人提袖而拂。
不過剎那,一副琉璃藍棺出現在了五步之外,琉璃棺內赫然安躺著一具通體鮮紅的鶴靈之身。
緩步上前,厭山花容帶著些許好奇,細細端詳著如浴血而筑的靈身,鬼使神差般的,望著分明從未見過的鮮紅靈身,竟令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熟悉。
抬步間,忽覺足下一崴,眼前似是落下了一瓣蓮葉狀的紅花,飄入了雙瞳之中。
琉璃棺內,紅靈四散,黃泉鶴靈的靈身正在逐漸消散,幻化漂浮開點點紅靈,仿佛黃泉之畔、三途河旁搖曳生姿的接引之花,靈冥幽魂,皆入此域。
一口鮮血瞬間噴涌而出,昏厥之前,模模糊糊間,她似乎跟隨著一瓣紅花,飄入了幽冥之界,看見了于三途河上俯身低飛的黃泉鶴靈。
“歸花于幽冥,彼岸重生。”
自何處而來的聲音,自何處……而來?
原本,不過是詐她一詐,可眼下瞧來,此事遠非他所想那般簡單。
“結印。”
束靈而探,這一次,賦鯉皇神所探并非厭山花容之靈識,而是眼前星圖漫漫的黃泉血靈,“通三域,繪靈結卷,以境主之名,賦神靈之識,開。”
此法雖極耗神識,但若得一知半解,亦不枉費今日之用。
北麓之事需查,懷中之人的病因亦不可一再耽擱。
一幕幕鋪展而開的零星影像匯映入眼簾,血靈所感,結幕而示。
她竟是隨南域之主一同前往。
眉宇深擰,栗眸凝重而復雜地望向懷中之人,久久不語。
至最后一幕血靈消散,賦鯉皇神抱著厭山花容踏出了祈天殿。
呼吸間,又轉瞬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
瀞靈殿內,一切早已恢復了原樣,只是靜謐安寧之下涌動著一絲沉悶與默然。
黃泉鶴靈隸屬幽冥,并不入三域管轄,生前所知所感皆入幽冥,即便身為空境之主,亦無法窺得半分。
祈天殿內所見,只是靈隕后的殘片。然而,此番北麓之事確為惡靈所為。
“只是,你為何要與他一同瞞我北麓之行?莫非境主之尊尚不可令眾靈敬畏半分?此等雙修禁術,想我如何以為?”
“境主……”一聲幽綿之音落下,自昏迷中蘇醒的厭山花容抬手抵上前額,那里頭痛欲裂得令她眉峰深蹙。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聽見有人在低語,然而,想要凝神細聞,卻又不得一二,“境主,北麓之事……”
一語未了,一雙嬌柔的手無力地攀附上不曾褪落的梵文銀袍,極其虛弱的靈軀似支撐不住,倒向了正欲扶向她的懷抱。
“厭山花容,本尊問你,你可認得本尊是何人?”此刻,一雙栗眸越過散亂的鍍月銀發,平靜地落向裊裊而升的靜靈香。
勉強半支起虛弱的身子,厭山花容稍稍退開毫末之距,神色略顯遲疑道:“境主乃空境之主,掌空境萬靈。”
“厭山花容,本尊再問你。”垂臂滑入一池銀華,賦鯉皇神垂目抵上白皙光滑的額頭,心湖微瀾,“你可愿嫁本尊為妻?”
“境主,你……唐突了。”本就難忍生痛的頭顱轟的一下,炸裂開一片空白。
慘白著面色,厭山花容一動也不敢動,心神似突然經歷了火山噴發,只小心翼翼地收攏著四散的火山灰。
境主他……莫不是醉了?或者……被奪舍了?
跨越千百年的時光,隨語幽幽而來。
“千百年,本尊眷念了千百年,并未覺得唐突。”呼吸之間,這份夢回千年的熟稔,如何也騙不了他,“厭山花容,本尊已決意娶你為妻。”
無論她同意與否。
一雙掩蓋了星輝,盛滿水澤的無辜之眸萬分詫異,兩片薄唇緊緊僵硬著,緩緩而啟:“境主,怎會如此輕率?你可知我自何處來,日后將歸何處,如此不清不楚之人,您怎可?”
他怎可毫無顧忌,隨心所欲、不計后果地隨口而言。
他日,若她這不明不白之人給他徒增災禍,她萬死難擔。
思緒滾如海,蒼茫而無律。
厭山花容心亂如麻,無法自處,卻又無法逃脫。
賦鯉皇神這四個字漸漸滾落心間,變成了一顆種子,慢慢地開始生根發芽,只是后知后覺之人不知何時才會有所察覺。
“或許,你只是把我錯認做了他人?”假使可以尋一種理由,她愿意去說服自己,假使可以令他清醒一些,她愿意去做那一位揭夢之人,假使不對,自然要撥回正軌,方合天地道法。
“厭山花容,雙修禁術,本尊不允。”拂開鬢邊銀絲,淡漠而溫熱的雙唇覆語而落。
他不要聽她如長尊一般的嘮叨,他如此中規中矩地過了數千年,迂腐又陳舊地如同毫無趣味的境主之位。
千年前,他見過了花開,千年后,花開如初,依然唯他獨賞。
旁人一絲一毫的親近都令他無法容忍,遑論雙修禁術,他不追究,已是恩寵加之,可他終究無法平復心間那根心悅之弦,唯有眼前之人,可解他心藥,撥弦歸音。
望著復又漸入昏睡之人,唇尾的笑意緩緩拂漾開一池春色。
靈息如此孱弱,尚撐著一絲氣力與他說那些無用之言,分明是心里不舍。
不舍即是得,是喜,是歡,是心間有他。
秉天地之息,凝神運氣,歸九為元,周而復始行九周天。
厭山花容,你好生聽著,此番續命,并非恩典,待他日你我共結連理之日,亦是本尊卸身還位之日,本尊一諾,生死不改,你莫要薄待了本尊。
月黑風高日,污濁遍野生。
“今夜,可有情況?”黑羽褐袍攏入黑夜,帶著一股凌冽肅殺巡視向四周。
“鷹主,一切依照吩咐,暫時并未發現任何異常。”
是夜,月隱于云,風起石影,星光暗淡,一股黑濁之霧悄悄游散于漫漫枯寂,正欲離去的蒼鷹忽覺異樣。
“打起精神,去附近再巡查一番。”
話音甫落,只見周圍巡邏的獸靈一個個都莫名倒在了地上。
蒼鷹伸出利爪,眼神銳利地掃向周圍突然揚起的黑霧。
他心知這黑霧出現得怪異,不敢有絲毫地掉以輕心,欲以靜制動,瞧一瞧這不要命的神秘生靈是何方神圣。
他等了許久,意料之外,不見黑霧之中有任何動靜。
莫非是他想多了?莫非,他們只是遇到的毒瘴?
饒是如此,蒼鷹依然不敢懈怠。
正在此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浮現在了蒼鷹身后,而他卻未有任何察覺。
“百年不見,怎的,連主子也忘了?”
逐漸堆疊的烏云之中,一道閃電劃落,于一瞬間照亮了漆黑的夜,也照亮了一雙震驚萬分的瞳孔之中映照出的一團迷霧身形。
他即便忘了所有人,也不敢忘記他的主子,即便一日日地祈求著空境的神靈,也未曾有一日放棄心中本愿。
當一切真實地發生了,這一刻,他竟無法說出心中所感。
“蒼鷹,拜見凰主!”一日為主,終生效命。
他們兄弟二人跟隨凰主,開疆辟土,統一眾靈,是何等的豐功偉績,當初又是何等的風頭正盛,凰主于他們有著再生之恩。自然,是生是死,任憑凰主。
隱在霧中的身形漸漸顯現出了真容,卻并非蒼鷹記憶之中的模樣,不過,他很快就猜測到了其中因由。
“凰主若無滿意的容器,蒼鷹愿自獻靈軀,以供凰主驅使。”
“想不到我被黃泉鶴靈囚禁這百年,尚能得你如此忠心,待他日,莫說鏡城,整座空境都將成為我的囊中之物,屆時,待我取得混沌之境的神器,一統兩域,定讓你見識萬年盛域,封你為一方靈主。”
掌心黑霧漸起,自四面而來的靈魄盡數被吸入肺腑,與黑濁之霧融為了一體。
地上所躺的一具具靈身化灰枯竭,生命戛然而止于一場無聲的死亡祭奠,只是他們被奪命祭奠的是曾經侍奉的鳥獸靈主。
怨氣彌散,靈魄不熄,滋暗生瘴,融濁育靈。
蒼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目,望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不過一個恍惚,手底下的鮮活生靈便成了一堆堆薄薄的灰,風一吹,四散著卷地而去。
壓下心中的震驚,蒼鷹恭敬地伏地而跪:“一切,但憑凰主吩咐,蒼鷹誓死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