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柏立于新修的高臺之上,頗有幾分睥睨眾生之感。
厭山花容望著高臺上負手而立之人,嫻靜地穿過人群,沉默不語著,拾階而上,不過一米的高臺其實也不過兩三腳的功夫。
待行至高臺中央,她回身望向臺下眾靈,柔軟而又平和。
“今日,我厭山花容是去是留,全憑臺下諸位之意。在此之前,我尚有一席話想借此機會,說與大家。
厭山花容側身朝軒轅柏淺淺一禮,便重新轉向了木臺之下的眾靈,唇邊泛起些許感恩。
“初遇大家,是在百年前的一場意外之中,彼時,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那里。然而,有幸與大家一起從那場令人恐懼的意外之中得以逃過一劫,堅強地活了下來,之后又跟隨大家一起過著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日子。看似日日不得安生,卻讓孤身迷惘之人漸漸感受到了一份融心暖意。如今,靡絡之林已然成了花靈木靈的庇護所,這一切著實來之不易,我也并非想因一己之私,因自己的不明來歷而給大家帶來未知的麻煩。倘若能留下,他日也定不負厚愛,當恪守本分,于靡絡之林中竭盡所能。”
五指覆上心口,厭山花容虔誠地面向靡絡之林的一眾花靈木靈,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把握不了結局,既如此,便心無愧疚地做了這個開篇,她不愿看見小黃香為她難過,甚至為了她不顧反對地一味維護,所以,她支開了小黃香。
今日,何去何從,她愿聽天由命一次,想瞧一瞧老天爺愿不愿意為她開一次眼,憐惜一下無處可去的她。
臺下一片闃寂,仿似方才交頭接耳的不過是林中的花草藤蔓。
也許,臺下的花靈木靈也無法決斷去留。私心,他們并未覺得小銀會成為威脅,可若是有個萬一,倘若軒轅柏的擔憂在未來一語成讖,他們之中,何人能承擔得起這份沉甸甸的責任?只有經歷過死亡,才會共情于生的珍惜。
他們太過弱小,唯有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靡絡之林,才能勉強奢望一下未來。
望著鴉雀無聲的臺下,厭山花容的心間漸漸升騰起一股刺骨的霜雪涼意。
“我想要小銀留下。”舉著手,自一眾花木之靈中緩緩步出一抹白色倩影,帶著清冷之色,獨立于眾靈身前,“我相信她。”
葦綃,似乎從來不會于人前辯解,卻總會于不經意間,應他人之需,給予莫大的安慰。
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都不及一人愿意為你挺身而出。
相信二字無異于撥開霜雪的迎世之光,拂暗去塵,這一刻,令厭山花容覺得自己的決定從未如此正確過。
四目相對,流淌于彼此間的心照不宣,濃情于心,繞骨而記。
而葦綃清楚,她今日之所以站出來,不僅僅因為她不忿于眾靈為求一隅偏安而無動于衷,更因軒轅柏心中所繪藍圖,若依借眾靈如今的模樣,她相信那不過是一幅海市蜃樓。
曾幾何時,她亦獨自一人孤立無援過,曾幾何時,她也曾見過一束光,那束光于她的意義,即便后來,她親手斬斷了,也依然無法否認當時的那道光給予了她多大的向生之力。
當時的她需要,如今的小銀一樣需要。
“我總是能于小銀的身上,望見我們靡絡之林所匱乏的一種內心力量,我相信那種力量是我們需要去擁有的。千百年來,靈主未降,我等皆如同無主孤魂,小心翼翼地生活在空境這片看似美好的神域管轄之所。但是,我們也要明白,僅憑我們的力量,百年前尚有數以萬計的花木之靈留存于境,尚如此慘烈,而今,僅余我等寥寥數靈,難道還能阻擋住百年前的滅族慘劇嗎?”
葦綃回身,望向身后眾靈,望著她們似詫異、似迷惑、似不解,甚至不贊同的目光,堅定地朗聲而表,“我并非因為私心而偏袒,而是希望大家能夠守望相助,我們需要壯大,而非固步自封。”
“若她能自證靈屬,相信軒轅兄也定不會將之驅逐,不知陵苕所言,軒轅兄可是贊同?”
少年俊朗身姿,背倚樹干,看似旁觀,實則心中有知:他,絕不會作壁上觀。
“自然,倘若她靈屬花木,軒轅自當將她留下。”軒轅柏將目光自陵苕身上收回。
他尚無法判斷陵苕所言是在幫他,還是,實則是為了她。
落向厭山花容的視線,不免多了幾分揣摩,“陵兄見多識廣,不知,可有自證靈屬之法。”
“簡單。”唇尾展笑,流光幻彩,“若她能打敗軒轅兄,軒轅兄又何必擔憂她日后會為靡絡之林帶來禍端,相反,一如方才這位花靈所言,為靡絡之林平添一份助益,亦未嘗不可。”
言下之意,若厭山花容能憑一己之力打敗軒轅柏,那她如此強大,卻遲遲未對靡絡之林下手,反而更能證明,她留在靡絡之林,必是助益。
這一招破釜沉舟之術極為兇險,卻也極為有效,且看她愿不愿意。
倘若她愿意,他自有辦法助她以證靈屬。
腐草螢火之眸溫柔地望向木臺之上的嬌弱身形。
嬌弱嗎?他堅信她比常人所見,更為強大。
“我愿意。”應聲而落,干脆而輕快,“請軒轅兄賜教。”右掌覆上左手背,淺淺銀光繞指而生。
箭已上弦,不得不發。
軒轅柏正好也想見一見眼前的女子,到底有何能耐可以與他一較高下。
“倘若今日你能從我手下安然逃過,我軒轅柏便當著眾靈之面,允你留下。”
話音方落,數十根尖銳的細鱗柏葉化作一枚枚鋒利的青針自軒轅柏的袖中飛射而出,直沖厭山花容的面門而去。
“小銀!”一聲大叫劃破長空。
一盤烤焦了的圓圓花餅散落一地,小黃香大驚失色地推開身前的花靈木靈,想要沖向木臺,阻止軒轅柏。
一雙手適時地伸出,將小黃香拽了回去。
葦綃扶著小黃香的雙肩,望向正仰身滑步后退的那一抹銀光,堅定道:“相信她。”
“葦綃,我相信小銀,可是,那是軒轅柏,是我們之中最厲害的軒轅柏!”眼淚滑落,小黃香無力地回望向葦綃。
她相信小銀,可也相信軒轅柏的靈力。
他們之所以將軒轅柏視作花木之靈的靈首,便是因為他是他們之中靈力最強的木靈。
定是她平日里口無遮攔,不分尊卑,沒大沒小,才會一語成讖,令軒轅柏對小銀下手。
一些過于膽小年幼的花靈木靈此時已然雙手蒙眼,只敢戰戰兢兢地透過指縫瞄上兩眼。
剩余稍微年長些的也都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著木臺之上寸步不讓、殺氣騰騰的攻勢。
眾靈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一個想法:靈首此番是動了真格。
眼看青針將要分毫不差地鉆目入身,厭山花容步下一滯,一個側身堪堪避過。
“小心,有毒!”目視著擦身而過的細葉青針向著臺下眾靈而去,厭山花容及時反手,幻化出無數銀色花瓣,將其瞬間盡數擊落。
便在此時,身后一掌突襲而至,軒轅柏用盡全力將厭山花容打落在地。
隨著一口熱血噴涌而出,身子于濃密的青草之上滑出數米之遠。
忍著背部撕裂的疼痛,厭山花容目視著高臺之上的軒轅柏,抬手擦干唇角的血跡。
這一掌,他勝之不武,然而,亦是她疏忽大意所致。
“再來!”起身大步一踏,厭山花容重新躍上了木臺,“厭山花容,再次領教!”
忍著劇痛,指尖銀光幻化出了一把鋒利的銀色細劍,直抵軒轅柏的心口而去。
軒轅柏眼明手快地伸出兩指,輕而易舉地夾住了銀色劍鋒,一個回身,行至劍脊,抬手又是一掌,直沖厭山花容面門而去。
只見銀色細劍忽然銀光閃閃,劍身破碎成了一片片銀色的花瓣,擋在了軒轅柏的掌風之前。
又以極其迅猛的反應,在與掌風相擊之時,銀色花瓣如同一片片鋒利的細刃在軒轅柏的掌心劃下了無數道細密的血痕。
掌風消失,銀光消散,厭山花容撐著受了內傷的身子踉蹌而退。
今日,也許是她在靡絡之林的最后一日了,抑或是,留在空境的最后一日。
感受著呼呼風嘯而來的靈息,望著直逼面門的旋針漸漸匯攏成鋒利的尖錐,厭山花容如強弩之末,雙手交叉,結印成盾,迎掌而上。
閉上眼,感受著微風拂過面頰,唇畔染了笑意。
她,好歹也在空境走過一遭,這一遭不枉來過。
森森叢林,腐草為螢,稀碎的螢火之光圍繞在了厭山花容的周身。
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一刻,一條翠綠的藤蔓自她垂落的掌心沖騰而出,于軒轅柏毫無防備之時,瞬間將他抽落。
而后,又自她的另一只掌心沖騰出另一條藤蔓,緊隨而上,將落地的軒轅柏緊緊地纏繞住。
藤蔓上的尖刺剎那間伴隨著銀色的鋒利之光,將一時無法動彈的軒轅柏劃得衣衫襤褸,破落不堪。
隱隱露出的肌膚上,縱橫交錯的細密劍傷令人觸目驚心。
余容不忍心軒轅柏此番受挫,匆忙上前扶起軒轅柏,為他療愈傷口。
緩緩睜開清明雙目,一抹青碧形歸身至,適時地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嬌弱身子。
望向正打坐療傷的軒轅柏,陵苕緩緩出聲:“如適才眾靈所見,軒轅兄靈力稍欠,不知厭山姑娘可算勝了軒轅兄?”
“呵。”軒轅柏不屑地抬了抬眉,卻因身上的傷勢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我與她,勝負未分,如何便算輸了?”
眉目溫良如靜山,陵苕收回目光,將視線落向周遭眾靈,淡然而堅定道:“想必,方才比試,大家都見到了厭山姑娘的幻化之術,若說她靈屬不歸花木,陵苕倒想求教諸位,不知諸位眼中,此靈屬當歸何種?”
“自然是靈屬花木,這還有何可辨?難不成你們一個個迫于軒轅柏的淫威,連真話都不敢站出來說了嗎?當真是膽小如鼠,令人鄙夷。”掙開臂彎處葦綃攥緊的白皙雙手,小黃香含著眼淚,氣憤地快步行至厭山花容的身側,望著她慘白的氣色,心疼不已,心中更是憤恨難耐,“這般差勁的靡絡之林,不待也罷。”
就在小黃香欲帶著厭山花容離開靡絡之林時,余容開了口:“且慢,小銀可以留下,只是,日后一言一行必要以靡絡之林的眾靈為主,莫要任意來去,隨性而為。”
“誰!要留下……”
尚吐露出半個字音,便被陵苕給打斷了。小黃香一臉不滿地撅著嘴,哼哼了兩聲。
“姑娘是個明事理的,今日之事當得如此結果。我等日后定會謹言慎行,一切以靡絡之林為主,合規矩,不妄為。”余光落向正怒目圓瞪的小黃香,陵苕稍稍皺眉,輕聲提醒道,“傷這么重,你快帶她去療傷。”
聞言,小黃香氣憤地跺了跺腳,不愿就這么算了。但也知曉眼下最要緊之事乃是小銀的傷勢。
望著昏迷在陵苕懷中的厭山花容,小黃香當即有些為難道:“你能不能幫幫我……”
扶在懷中的人已然昏迷,陵苕微微一嘆,將人打橫抱起,一刻都不敢耽擱,匆匆朝著靡絡之林深處的瑤草琪花池殿行去。
“不是……”
她今日怎么這般不得勁?
小黃香盯著已然行遠的身形,渾身別扭得要緊,最后咬唇跺了跺腳,追了過去。
葦綃淡淡地掃過正打坐療傷的兩人,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