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荒郊外，寒鴉暮暮飛。燭影搖曳，竹葉簌簌。

瑤草琪花池殿外，一抹青碧映著月色，守在殿外。

殿內昏昏欲睡的小黃香已然于藤榻前守了兩個時辰，眼下正迷迷糊糊地趴在一側淺寐。

葦綃端著剛磨好的外敷藥草，踏上石磴橋，遠遠便瞧見了尚未離去的青碧身影。

帶著幾分好奇與探究，她認真地打量向這位新來的木靈。

“夜色已深，這里有我與小黃香照看，你不妨回去歇下，明日清早再來。”

“沉睡了數百年，如今倒也不倦不乏，此處又恰好能遠眺重重山影，倒可解了初離繁山的一番掛念，還望見諒。”

翩翩君子，目朗聲輕，換作是誰，都不好再加言駁之。

何況，思鄉之情，葦綃又如何會不明不懂？

也許，她們的鄉并非口口相傳的初生之所，也許只是有一處地方，讓她們曾經有過歸屬之感，她們亦將之稱為鄉，心之所安，鄉之所在，可謂之心鄉。

葦綃微微頷首，不再作任何勸解，輕輕推開瑤草琪花池殿的細長門縫，側身邁了進去。

兩側的長命燭不論黑夜或是白日，徑自閃耀著無關風月的青色微光，清冷的光暈籠罩著藤榻之上的兩抹倩影。

葦綃瞧見已然熟睡過去的小黃香，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

索性，殿外尚有陵苕守著，否則藤榻上重傷未愈的人兒若是有個閃失，當如何是好。

小心翼翼地掀開粗麻薄衾，將厭山花容的身子輕輕側抬，隨著銀色布料滑落肩膀，露出觸目驚心的后背，葦綃仍不免啞然失語地愣怔在了一旁。

她從未見過如此面目全非的傷口，亦從未想象過當真有人可以背負著如此傷勢，卻表現得與常人無異。

因厭山花容的傷口而片刻失神的葦綃忽然就明白了小黃香的一言一行。

小黃香對于小銀無條件的維護，無需任何理由的信任，想來，早已于短短百年間，比她們任何一個人，都更用心地去在意如今藤榻上正昏迷著的人。

既如此，日后，她又如何還能視若無睹地以求權衡？

緩緩地搖了搖頭，無奈的一聲嘆息之后，葦綃配合著外敷所用草藥渡靈而療，望著體內緩緩釋出的靈力分毫不差地沒入昏睡之人的體內，這一刻，她終于肯定了小銀的靈屬。

也許，她該慶幸自己從未傷害過同宗同源之靈，更是慶幸，在小銀離開靡絡之林后，決意去將之尋回，否則，她可能失去的將不僅僅是一位花木之靈，而是埋藏于胸腔內的一顆本我之心。

待體內奔涌的靈力漸漸平息，葦綃收拾好帶來的陶土藥盞，替之重新整理好衣襟后，有些疲累地離開了瑤草琪花池殿。

當余光中出現那一抹依然靜立于月下的翩朗身姿，莫名躍出了些許猜想。

無需驗證的一切，總有一日，時光會告知答案，至于當下，未必要深究到底。

帶著這份忽然涌動的心緒，葦綃隱入了冰冰涼涼的月夜中。

夜深，蟲鳴，風輕，香搖。

指尖夾著一片翠綠的竹葉，翩朗風姿默然回身而望，眉宇間溢出了一絲溫和善意。

月下竹影，枝上蒼鷹，銳利的一雙鷹眼悄無聲息地盯著燭火搖曳之處，暗霧涌動。

七日后，厭山花容醒來，小黃香拽著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察看了不下十遍，以至于厭山花容一度以為小黃香在她昏迷期間中了某種毒物，而致如此反常。

其實，早在三日前，她便已醒來，只是傷口未愈，復又在藤榻上躺了幾日。

原以為小黃香見她醒來，定會開心得痛哭流涕，抱著她不肯松手。

誰知聞訊后匆匆而來的小黃香直接將一盤烤得黑乎乎的花餅扔在了她的面前。帶著氣鼓鼓的委屈神色，惡狠狠道:“你不是非嚷嚷著要吃花餅嗎？喏，特意為你量身定做，容您食得飽，瞧著開心。”

沒有歡呼雀躍，也沒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只是太過正常往往須得反其道而行。

“嘶，好痛。”

強忍著痛苦，厭山花容眉心擰攏，面帶不舍地伸手撿起一塊焦黑的花餅，擦了擦上面沾染的黑色焦炭，半分不嫌棄地往嘴里塞去。

哪知這一塊花餅連兩片薄唇都未觸及，就被一旁的小黃香眼疾手快地奪了過去。

微紅著眼眶，小黃香又氣又心疼：“吃什么吃，都焦了，還吃！身子骨又那么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還要逞英雄扮偉大，還會使壞騙人！”

一邊憋屈地忍著心疼，一邊壓抑著狂燃的怒火，小黃香將方才撿回盤子里的花餅又一骨碌地扔回了厭山花容的身前：“你愛吃便吃，我再也不管你了！”

小黃香越想越氣，越想越心疼，匆匆跑出瑤草琪花池殿后，獨自躲在林子中的一塊足有兩人高的石頭后放聲大哭。

遠遠聽見動靜，正端著一盞清晨采集的花露而來的葦綃悄悄地望向厭山花容，見她似乎并無情緒起伏，反而看起來極為平靜，便試探著寬慰道:“你不去勸勸她？這孩子認死理，你若是服個軟，她一會兒氣便消了。”

輕嘆之余，眉目緩緩放松，厭山花容心下無奈：“讓她哭一會兒，發一下脾氣，也好。”

終究是她欺她，騙她。

重新撿起一再被扔下的焦黑花餅，這一次，不曾擦拭，只輕輕地咬上了一口。

齒間千般滋味，好與不好，嘗過方知，萬事萬物，徒有其表的不計其數，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真心卻是不可多得，亦不可平白浪費了。

她當然也想留在靡絡之林，只是，留與不留，盡人事聽天命，她不愿別人替她擋在前頭，亦不愿小黃香為了她公然與軒轅柏為敵。

于小黃香眼中，她有千般好，于軒轅柏眼中，她只是來歷不明的隱患。

千雙目，千般景，不求同，可容異。

自然，她也不是那般地在乎那些不打緊之人，不打緊之事。經此一事，她忽然就明白了，無根靈，無根處，為何不能落于靡絡之林？

搖了搖頭，待厭山花容飲完一盞花露，葦綃也未再多言，只是多囑咐了幾句，讓厭山花容好生歇著，莫要剛見好轉，便不加注意，隨意下榻走動。

唯有得到再三保證后，葦綃才安心地離開了瑤草琪花池殿。

唇畔噙笑，食飽心足，厭山花容望向殿外的明亮世界，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同伴，感受到了他們給予她的那份力量與寬容。

“陵苕，辛苦了，亦多謝你出手相助。”

抬目向陽，將整張面容沐浴在一片璀璨光暈之中，明媚的日光帶著拂去一切塵埃的舒爽，干凈恬怡地令人心眷。

這幾日，他一直想念著繁山，懷著對于過去的思慕，沉溺光陰，他不覺今昔勝往日，只是忽然間感受到了重生以后的第一份鮮活。

“你救了我，那日，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林子深處的小黃香哭著哭著，忽然發現蹲下的身子周圍漸漸生起了一團迷霧。

只是，這霧不知為何越來越黑，越來越濃。

不知不覺間，兩眼一黑，圍攏于迷霧中的小黃香徹底昏睡了過去。

厭山花容在瑤草琪花池殿等了許久，也未見小黃香回來的身影，本想親自去服個軟，讓小黃香消個氣，怎奈，思及不久前方答應過葦綃，不隨意下榻走動，又只好悻悻然地將掛下的半條腿重新收了回去。

翻來覆去思考半晌之后，厭山花容還是決定打算去找小黃香道歉。

然而，找遍了整座靡絡之林，也未曾見到白日里兇狠又愛哭的小黃香。

這下，倒是令她當真著急了起來。心急如焚地在心里作了無數遍設想，也無法斷定小黃香究竟去了哪，是否安然無恙？

她是不是一氣之下跑出了靡絡之林，她會不會故意藏起來待她尋她，她是不是出了意外……？

頹然回到瑤草琪花池殿中的厭山花容于一盞青燈之上看見了一支突兀的褐羽，被施了術法的褐羽在青焰之中分毫未損。

舒開掌心，褐羽輕飄入掌，待觸及瑩白玉膚的瞬間，褐羽自燃。

一股黑霧自燃燒的褐羽之中躍然騰起，寥寥數語自升起的黑煙之中浮裊空中，順列而排。

“百年未見，花木靈主，而今再見，舊人當敘，時入拂曉，孤身恭候，鬼彈林。”

末了，一片黃色的花瓣盈盈而落，待徒手而接，卻于霎時灰飛煙散。

攏拳而握，厭山花容震撼的心間早已翻騰起了巨浪，一波高過一波，沖襲內外，身心冰凍入窖。

“花木靈主，孤身恭候，百年未見，舊人當敘……？”

她是誰？從何而來，該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