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厭山花容的身子日漸好轉，陵苕也不再如之前一般整夜守于殿外，倒是讓為此而愁眉不展的人兒松了一口氣。

這一日，在夜色的掩護下，厭山花容撿了一條素日的僻靜小道，順利地離開了靡絡之林。

她雖從未去過鬼彈林，但相信葦綃所言斷不會有誤。

夜色彌漫下的花木之地靜謐而安詳，而夜色彌漫下的鳥獸之地卻處處假寐著伺機而動的兇狠猛靈。

去往南域的一路上，雖也會遇見各種境靈，然而，似這般孤身一人直抵鳥獸的巢穴，還是有生以來的首次。

提著心，吊著膽子，暗自鼓著勁，仿佛沖鋒于陣前的戰士，厭山花容垂落兩側的雙手緊握，一步一步行得格外小心謹慎，一旦有風吹草動，便隨時做好戰斗的準備。

此行雖兇險萬分，她亦有壯士斷腕的決心。

輸人不輸陣，于她而言，即便兵敗，也要挫一挫對方的銳氣，自損一千，也要殺敵八百！

這是她經歷多次危險得到的感悟。

憑什么每每倒霉的都是她，憑什么每每都得仰仗他人相救，憑什么魑魅魍魎都將她當作活靶子？

她誰也不認識，誰也沒得罪。既然事事總尋她，那么，何妨冒險一試。

她倒想瞧一瞧，究竟是何方神圣，與她有多大的怨，多大的仇，偏見不得她安生。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荒郊僻野的一路上分明暗藏著蠢蠢欲動的鳥獸之靈，可她竟一路安全地到達了葦綃所言的枯木林外。

只是站在林外，便令她周身不寒而栗地升騰起了一股陰冷詭譎之感。

“既來之，則安之。”緩緩啟唇，自我安慰著。

厭山花容壓下心中欲跳脫而出的緊張，抬步跨入了傳言之中寸草不生、毒瘴四溢的鬼彈林。

半個時辰前，鬼彈林中，一片狼藉。

原本性情陰郁的鱗蝮正獨自對影自酌。

自墨竹林中百戶獸靈一夜消失，銀環似乎便與他有了峽隙，若深究一番，倒也論不出個所以然。

雖說并未見銀環與他有任何的意見相左，反而似是比從前更加順從于他的想法與決斷。

然而，此種變化，令素來多疑的鱗蝮比之從前愈發地不信任視為左膀右臂的銀環。甚至，近日，他開始懷疑最初之時，銀環所懷的目的。

當真是為了與他一統眾靈，實現彼此的雄圖大志？

奈何，鱗蝮來不及得到答案，便已陷入了死亡的歸途。

鬼彈林的霧障纏繞著他，將之牢牢地團入枯木叢中，令他感覺被人掐住了咽喉，瀕臨窒息。

而令其最為恐懼的是，鬼彈林中落下的沙沙之音竟連他這位日宿于此的主人都無法窺得一絲半點的方位。

他，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生靈的靈息。

“聽聞，我不在的區區百年間，有人覬覦鳥獸靈主之位，妄圖取而代之？”

一聲冷笑落下，不知隱于何處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了一方石幾前，打開酒壺玉蓋，輕輕地聞了聞。

其實，倒也不是當真想要他人的一句回答，畢竟，只要他單手輕輕一握，這自以為強大的蛇靈便將一命嗚呼。

奪人性命再容易不過，只不過今日另有他用。

厭山花容踏入鬼彈林后，見霧瘴甚濃，心知此行不易，恐難安然而退。

而令她愈發不安的是，心中似有股力量在蠢蠢而動。

自入鬼彈林以來，一股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緊緊地纏繞著她，每一步所踩下的枯葉聲仿佛都是寂夜里平添驚悚的定時炸彈，隨時警醒著，她在明，敵人在暗，絕不能行差踏錯，否則等待她的可能是身首異處。

沖動嗎？不可否認。

然而，她命比紙薄，沖動之中亦不乏冷靜后的權衡。

她太想知道對方是誰，太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如何了？

若無人予她解答，難道還不允許她自己去求證一番？

指尖捏訣，足下枯葉紛紛揚揚，隨霧而起。

依著指尖一道靈光轉瞬即逝，漂浮于空的落敗枯葉剎那間朝四周沖騰而去。

四散而出，探路的枯葉竟沒有一片飛回。

在一片驟然響起的寒鴉聲中，厭山花容雙目微垂，默然無音。

這一次，她切身感受到了對方靈力的強大。

既然隱于暗處之靈強大如斯，為何還要將小黃香擄了去，為何還要特意將信送于她的面前，讓她只身前來？

換言之，是否她可以自作主張地深究，其實隱于暗處之靈并非想要她的性命，或許只是想要一件她并不自知的獨有之物。

那么，會是什么？

抬目直視，以逼人之勢十指續靈，著葉而熒。

既來之，則安之，既來之，何懼之！

只見一簇簇靈光附著著一片片枯葉邊緣，如一只只斷翅而飛的螢火枯葉蛺蝶，褐黃色的裙擺因年月而失色，然而，垂暮之日亦有夕陽漸落的最后光輝，足以震詫閉世。

于黑霧之中緩步而行，掬心間微光以為明燈，愿拂曉漸至，撥開她眼前無法明辨的遙遙迷途。

“愿神佑我?！?/p>

終于，走了許久之后，在一方石幾前，厭山花容望見了正待她而來的鳥獸之靈。

“小黃香呢？”她開門見山地直抵目標。

一壺清酒酌前塵，握著石盞的掌心沁著薄汗，不甘心地透骨而出。素日陰譎的一雙狠厲雙眸悄然無音地倒映入前塵佳釀之中。

一瞬間的晃神，似是而非，曾經蟄伏百年的野心在這一刻被牢牢地桎梏住，徒余不甘，令他不敢有半分違逆舉動。

他籌謀了這么多年，眼見著大事將成，大廈將起，何故，不由分說地剎那傾塌。

“以命換命，莫與我討價還價?！?/p>

毫不在意地望向眼前孤身而來的小小花靈，鱗蝮自上往下將之瞧了個遍。

如此大費干戈，倒令他不禁好奇眼前的花靈有何本事，若是從前，定會是他補靈的上上之選，滋味，想必曼妙得很。

橘鈴輕合，風搖枝蔓，臥寐于枝梢的陵苕猛然間睜開雙目，眺望向遠處忽然騰起的一束沖天螢光。

“??！”

一聲慘叫響徹寒鴉四散而開的鬼彈林。

黑霧之中，赤紅著雙目，雙足雙手被噴涌狂嘯的黑濁之物繞身而束，如一條條黑色絹綢，可怖地狂飛亂舞，吞噬著漸漸消散的螢火之靈。

“你忘了百年前的祭祀之夜，忘了囚禁黑潭的每一日，你怎能忘了這些？你可是千年難獲的花木靈主，能于鏡城降世，若非你，我們的千年之愿如何能實現？”

鱗蝮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震嚇得跪倒在地，雙手顫抖著伏地而拜，不敢停下。

若他此時還未意識到眼前之靈從何而來，那他當真可以連腦袋一并磕掉了。

而今行跡敗露，唯求留得余命，也好過靈消形散，魂魄不留。

“我時常想，若非天意助我鳥獸萬靈，我這萬靈之主如何能輾轉至今，一步一步地繪制宏圖大業。天域不愿亡我，必是想讓我取而代之，做這空境之主，重塑天地法則?！?/p>

噙著滿目的瘋狂，在北麓囚禁的百年怨憤、百年不甘，在這一刻淋漓盡致地得到了慰藉，大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之瘋狂。

“天地擋我，我滅天地大道，九穹天主擋我，我拿你開刀，自然也最好不過?！?/p>

“不管你是誰，也不論自己是誰，只是這空境之主，憑你……也配？”

自枯葉叢中緩緩飄浮而起，被靈氣劃破得不成樣子的一襲銀衣攜著殘風枯葉附著著的點點螢火微光，顱骨欲裂之中，她似乎看見了夢中的自己，夢中的賦鯉皇神。

也許，他說的對，她與他一早便認識了彼此。

只是，她真的不記得了。

若她這次能夠僥幸死里逃生，便去尋他試一試相識、相知、相戀的滋味。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一命換一命，既說好了，如何能輕易反悔？”

方才，她之所以沒有任何反抗，皆因她早已驅靈而往，暗中尋找小黃香的所在。

還好，世事不至令人絕望無歸途。

“好好回去，好好修養，來日，好好修煉，莫再任性?！鼻那牡卣f與小黃香，也或許，想要說給自己聽一聽。

一片枯葉落掌心，劃破十指祭靈血。

“散靈引藤，祭血為刃?！?/p>

她并非不會大道術法，難不成當真認為她這躲躲藏藏的百年是在虛耗時光，光陰亂渡？

那大抵唯有奉送一句，相逢不過陌路。

而她之所以遲遲不用，不過是靈力有限，靈身孱弱，若無十全的把握，何故將自己置身毫無生還的險境。

她傻嗎？一半一半，而已。

鬼彈林中，枯葉層疊的泥土之下，大地開裂，縱橫交錯的藤蔓自地縫之中竄出，剎那間便將整個鬼彈林盤根錯節地編織入最牢固的一座藤制囚籠之中，而小黃香則在同一時間被藤蔓纏送出了唯一的生門。

而后，生門大閉。

這一次，厭山花容未留退路，只為全力以赴。

若方才所聞為實，那么，這百年來，她所承受的一分一毫如何能閉目自塞地大度而去？

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雕蟲小技?！?/p>

渾厚粗啞的嗓音不復之前，而林中漂浮的濃郁黑霧已伸手不見五指。

依稀間，一抹紅黑自黑霧之中隱隱而現，待完全看清，方察覺早已近在咫尺，避無可避。

“是你！”

與當初，判若兩人的靈息，判若兩人的殺意，如不是同樣的一張面容，同樣的一具身形，厭山花容險些沒有認出眼前之人竟是她只身前往鏡城途中所遇之徒。

倘若知曉今日，當日拼死，也該將之斷靈于荒僻小徑。

“蒼鷹，明日拂曉，吩咐下去，蛇主不日將迎娶一位貌美花靈為妾。好生置辦，莫要委屈了這份難能可貴的異靈情緣，如此普天同慶的喜事，也正好算作本座重現于世的一份賀禮，今日，便當仁不讓地收下了?！?/p>

懸浮于空的身姿挺拔而修長，只是周身散發的氣息卻森寒陰冷。

拂指輕輕抬起灰白死寂的面容，寄身于赤鏈體內的靈魄操縱著這具已然被侵占的靈身。

啟唇低語，落人耳畔，涼風刺骨，“莫非你以為，百年前靈力不濟，區區百年，便可靈力大增？”

大袖一揮，揚眉望月，千年前的風姿如今依然未減分毫：“你忘了體內的污濁之靈，是誰贈予的？”

妖邪幽笛，覆唇而語，黑曼歸盡，濁血憶主。

黑霧之中幻化出一只通體墨色的靈笛，隨著一聲聲幽綿而鬼魅的笛音，厭山花容夢囈般地望見了一條條覆身而來的黑曼巴，自她的腳踝處緩緩游走，漸漸爬上四肢，她的身體被慢慢地纏裹入黑暗，好像一個等待了她很久的無底洞。

她曾經來過，只是，她忘了那個時候，該是曾幾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