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陵苕趕至鬼彈林時,除卻目之所及的瘴毒與耳際呼呼而過的風聲,再尋不見半片影子。
莫非是他憂思過慮,也許,他該去瑤草琪花池殿確認一番,不該如此莽撞。
只是片刻前的那份感知太過真實而敏銳,由不得他多加遲疑。而眼下身處的這片鬼彈林中靈息全無,倒也是分外詭異。
“罷了,無事便好。”
陵苕從容轉身,不經意間,余光落向了一片被風揚起的枯葉。
只見那片葉子半沿枯黑,半沿赤。
眸中掠過一絲好奇,伸手探指而迎,枯葉如穿花的蝴蝶,飄然落于指縫間。
枯葉之上縱橫著細細密密的脈絡莖紋,毫不起眼的靈血著染之色順著莖絡渾然一體。
拇指緩緩拭過殘余的赤色,陡然間,一雙清目匯涌入斑斕難辨的深壑幽谷,如六彩之墨,黑白不分,無陰陽明暗。
掌心緩緩收攏,枯葉瞬間化粉,飄散,遁入了霧瘴。
他,終究是來遲了。
陵苕沉著雙目,不知疲倦地整整搜尋了一個時辰,將鬼彈林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又一遍,可終究只在一堆枯葉中尋得了沾著斑駁靈血的銀布殘片,唯一的收獲是在鬼彈林外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小黃香。
緊繃的心弦驟然而斷,陵苕抱起小黃香,一聲不吭地離開了被夷為平地的瘴霧鬼林。
不遠處的黑夜之中,一具如同定格的身形久久凝望著不復存在的一切,片刻失神。然而,卻不抵他今夜所見萬分之一的震撼。
有些人回來了,一切都將天翻地覆,他也不過是想求一個天翻地覆,而今,倒成了另一種面目全非。
翌日的朝陽依然會自地平線緩緩而升,靡絡之林的生靈亦與往常每日一般,于晨露綴葉的曦光之中開啟日復一日的朝起而勞、日暮而休的平靜生活。
歡聲笑語,銀鈴珠脆。當葦綃推開瑤草琪花池殿的藤門之時,映入眼簾的卻是背對著光的一副挺拔身姿,以及被身姿遮去一半的嬌小身子。
端著方采不久的晨露,目光微微一滯,似乎哪里有些不對,一時又說不上來。
雖說小銀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可她依舊日日雷打不動地采收花露,親自端來瑤草琪花池殿,只因每每思及那一日所見,便令葦綃無法視若無睹。
“你今日怎來得這般早?”
語氣之中,稍加細聽,便能察覺出幾分難言的責怪。
男女有別,陵苕雖無逾矩之舉,但也挨不住哪一日被人添油加醋地胡謅亂論一番,到時若落得個有口難言之境,那可真是憋屈喊冤都無人理。以小銀如今在靡絡之林的處境,還是處處注意些為好。
殊不知,渾不在意之人神情淡漠地側身而讓,令藤榻上所躺之人原本被遮掩的上身完完全全地出現在了葦綃的視線之中。
雙目經由詫異轉為疑惑,而后,化作了不安。
“小銀呢?發生了何事?為何小黃香會在此處?”
葦綃望向陵苕,一連三問,待觸及陵苕眼中那抹難言的冷漠,頓時啞了言。
她依稀記得不久前見過的那雙眉眼,含著清風朗月、萬物拂柔的清逸灑脫,今日,她卻自那份淡漠之中細數不到任何的熒弱微光。
“昨夜……”
剎那間,一雙淡漠的雙目迸射出了強烈的自責與自怨。
“昨夜,如何了?”
不答反問,沙啞的嗓音裹挾著滿目的哀傷與痛楚,足以令萬物生憐,哀痛共鳴。
虛握雙手,葦綃猶豫著將昨夜之事如實而述。
“昨夜,我于溪畔沐濯,見到了獨自而來的小銀。于是,我二人坐于溪水岸邊閑談打趣,只是,她忽然向我提及了鬼彈林,倒令我一時警惕了些,但見她神色無異,未有躲閃,抑或半分慌張,一時倒是安了心。”
“莫非……”葦綃恍然大悟地將視線緊緊鎖定在了那雙深不見底的晦暗雙眸上,當即心下大沉。
她當時雖起了疑心,但終究還是抱了幾分僥幸,眼下,唯有寄望于陵苕能好好地回她一句“一切無礙”。然而,眼前人一言不發的模樣昭然若揭,讓她的一顆心越沉越深,越沉越覺得恐怖。
“到底如何,你倒是說出個事實好歹,也好過……”
“昨夜鬼彈林的方位出現了一束沖天螢光,我匆忙趕至,也只趕得及在林外將昏迷的小黃香帶回。如今,靡絡之林中尋不見她半分身影,恐怕是兇多吉少。”
鎮定地將昨夜所見傾吐而出,陵苕似是花光了所有的心氣,此刻,再也不想顧及任何多余的身外之事。
“若有她的消息,勞煩去紫葳樹下尋我。”
雙目疲累地遠眺殿外的片山只影,翠蔭碧云,他忽然想起了繁山下埋藏了數百年的菊花朝露酒。俗話說,酒越陳越香,他自該去將那百壇花酒盡數挖出,一并取來。
寧可,清菊延年壽,飲臥不識卿,君子花下醉,一夢解千殤。
“如今定論尚早,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不過眨眼的功夫,瑤草琪花池殿的石磴橋上已然不見了清朗風姿。
一聲輕嘆落下,葦綃轉身望向藤榻之上中了迷藥的嬌小花靈。
也許,一切唯有等小黃香醒來,她才能知曉究竟發生了什么。既然陵苕未妄下定論,她又如何會徑自將期盼幻滅。也許,等一等,小銀便回來了呢?
葦綃在靡絡之林等了三日,三日內,小黃香自瑤草琪花池殿之中醒來,三日之外,依然未有小銀的消息。慶幸的是,小黃香醒來之后告訴葦綃,那日她并未見過小銀。糟糕的是,當葦綃打算去尋陵苕再細問一番,卻見他獨臥枝頭,醉不成形。
紫葳樹下數不清的酒壇東倒西歪,將四周的土地鋪展成了綿延的酒窖,飄散著清爽的秋菊雅香,夾雜著陳年的醇厚酒味,當真是勾畫了一幅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絕美畫幕。
“煉花為露玉為瓶,佳客為頻傾。耐得風霜滿鬢,此身合是金莖”。
“金莖露,金莖露,絕勝九霞觴。挼碎菊花如玉屑,滿盤和月咽風香。不老是丹方。六十七,六十七,七歲見端平。記得是秋除目好……”
菊香清爽,口味絕妙,品飲花露,唯酒中芬芳能令人想起鮮花盛開之時,蒸朝露以成酒,摘合歡以鬢花。
“便不會酒醉人傷!”小黃香拎起一壇酒,徑直朝紫葳枝上扔去。
這幾日,她比誰都心急如焚,可是葦綃半步不離地跟著她,又一再地告誡她此時不可再任性,多生事端。她正愁一肚子的委屈無法宣泄,滿腦子的不安無處安置。
偏巧,今日見到葦綃匆匆離開,她便小心翼翼地悄悄尾隨其后。誰知,葦綃竟來到了這株素日里不起眼的紫葳樹下,還偏生讓她瞧見了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令人義憤填膺、氣不打一處來的混賬模樣。
即便天王老子、四方神靈駕臨,她小黃香敢做也敢當,定是要毫不手軟、堂堂正正地將這方來不久的靡絡新晉之靈,擁有無限人氣的混賬陵苕給狠狠地打醒!
隨手扔下一個空酒壇,陵苕順手又接住了小黃香扔來的新酒壇,拔下紅布緊裹的酒塞,隨著一股清雅四溢的花香,仰頭入喉,如泉的清冽滑喉而下,此般恣意,當是人生難得。
“說得好!說得在理!”
小黃香見好不容易砸人的酒壇竟白白成人之美了,這氣的呀,愈發地火冒三丈。
只見她兩手叉腰,足下踏風,欲飛身而起,將陵苕自樹上拽下來。
奈何,左腳剛起,右腳還未來得及離地,就被身后突然折返的葦綃給一把拽了回去。
“胡鬧!”
望著紫葳樹上的醉酒之人,葦綃打消了來之前的想法。或許,眼下最有可能將小銀尋回來的人,只有那位上接神靈的空境之主了。
拖著依舊忿忿不平的小黃香回到了瑤草琪花池殿,葦綃望著小黃香,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
扶著雙目瞪得如同銅鈴一般的小黃香,葦綃鄭重其事道:“你好好聽我說,這幾日,我打算走一趟鏡城,懇求境主幫我們尋回小銀,若是事成,我定不日便會回來,若是不成,你一定要答應我,哪都別去,一定要待在靡絡之林好好地等我尋回小銀。”
“可是……”伸手回握住葦綃,小黃香猶豫著想脫口而出“一起去”,可是望著葦綃不茍言笑的模樣,喉間的話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小黃香心中所想,葦綃又如何會不知?正因為一清二楚,所以,她不能再任由她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自作主張。
此番小銀若是兇多吉少,她至少要護住小黃香,以免她沖動,白白地羊入虎口。她不能冒這個險,她們靡絡之林內的生靈都冒不起這個險。
若是當真到了要為小銀報仇的地步,她們更要好好地惜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朝一日,哪怕十年不夠,尚有百年,百年不夠,那就修行千年,總有一日,她們會討回公道,為蒼生百態,更是為得來不易的花木之情,生生不息。她們渺小,可于彼此眼中,是那般高大。
“這一次,請務必聽話,好好地留在這里。”
小黃香點著頭,含著眼淚,應下了葦綃。
入夜,趁著月隱云中,闃寂無音,四下安眠之時,葦綃收拾好行囊,打算悄悄地離開靡絡之林。
今夜繁星稀疏,云沉月暗,陵苕單手掛膝,依舊一壇又一壇地滑喉入腸。醉眼迷離間,又萬分清醒,他想起了她曾說過的惜命,只是,若是所言之人都未做到,所聽之人又當如何?
言出未必行,視作信口開河,行事不與人道,視作目中無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視作剛愎自用。如此信口開河、目中無人、剛愎自用之人,有何可信、可惜、可憐!
醉生夢死,他好不容易自繁山下被她救下,好不容易被她帶來靡絡之林,好不容易修靈成形,好不容易想要惜命,愿奉一生還恩于她。
如今,去何處還,去尋何人還?
“如此蕭瑟之夜,偷偷摸摸的,莫不是瞧上了這一壇壇花露酒,也想討飲一盞?”
拂袖而揮,一壇空酒朝著不遠處的樹影叢中飛去,一聲炸裂之音落下,一道身形如風而降。
五指牢牢地掐住來人的細長脖頸,陵苕眸色沉沉:“莫非以為女子,我便不會動手?”
張牙舞爪地胡亂一通掙扎,誰知只言片語未曾落下,“啪”的一聲脆響倒是在寂夜之中尤為清亮。
伸著亂揮的手臂,小黃香面色煞白,放棄掙扎的瞬間又呆愣在了魔掌之中。
咿咿呀呀了半晌之后,隨著喉間松開的禁錮,大聲喘著粗氣,惡狠狠地口不擇言。
“你以為你貌美如花,天神下凡,就你這姿色,在靡絡之林都排不上號,若非瞧你可憐,本花靈善心大發,好心前來安慰。你竟然敢趁人不備,于四下無人之際謀害本花靈!”
望著一言不發,灰暗著一張面容,欲轉身而去之人,情急之下,小黃香下意識地欲將人給攔下。無奈,腳下一個不慎,連人帶手地自人身后將人抱了個滿懷。
霎時間,恐慌無助伴隨著臉紅心跳,“砰砰”的心跳聲更是震耳欲聾地回蕩在整個大腦之中,令小黃香一度無所適從地將人抱了許久而不曾放手,更是將低啞的“放手”二字壓根屏蔽在了九霄云外。
一絲曖昧,一絲狼狽同樣席卷著突如其來狀況下的陵苕,帶著幾分醉意,竟讓他一時忘了反抗,忘了抽離。
甚至,在他回身望向情竇初開模樣的羞怔面容之時,望著那一朵于發頂緩緩綻開的小黃花,隨著一抹清雅的花香拂嗅,他失神般地忘棄了自我。
薄唇染醉,醇酒花香,傾覆入夢,撩夜撫心,螢火纏花,枝繞木香,橘鈴輕擺,膚顫形震。
他且借她一口酒香,想必她已覬覦了許久。
“女子的嘴,騙靈的鬼。”
仿似身臨一場夢,小黃香撫著唇連連后退,驚恐萬分地望著迷離著雙眸,如夜色靜謐的翩朗之人。
她適才分明……被輕薄了,卻為何心跳不止。這樣的感覺她從未有過,令她畏懼,令她無所適從,令她……
望著遍地開滿的一朵朵黃色小花,小黃香心亂如麻地逃離了紫葳樹。
待一抹嬌小的倩影消失在樹影叢中,陵苕默然收回了視線,突如其來的落寞隨著寂夜肆無忌憚地吞噬了一瞬間的失控,恢復平靜的內心裹挾著冷漠,重新沉寂入了幽黑的暗道。
覆衣之下,心口處,緩緩摸出一片枯葉,半晌,一抹揚起的微醺笑意染著肆意的張揚不羈,飄散于清冽的夜風之中。
是他沒有守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