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葦綃踏出靡絡之林的地界，一襲蒼色薄衫安靜地負手立于十步之遙。

風動形移，葦綃二話不說，出手幻化出一柄短劍，朝著靜默的背影疾飛而去。

速戰速決，她無意戀戰，何況對手是軒轅柏。

拂袖化掌，銀色短劍瞬間破碎為光，點點銀星隨風而散，猶如絢爛的煙花，迎接著原本的落幕。軒轅柏輕而易舉地化解掉了來人的凌厲攻勢，他亦未曾料到葦綃竟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出手。

“葦綃，你變了。”

淡漠一言，軒轅柏提步錯身而過，“竟都要為了她，罔顧靡絡之林的安寧，倘若來日你們想走，我絕不留人。”

“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

無論如何，軒轅柏所為亦非錯，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們又何嘗錯了？即便她的立場是向著小銀，也仍然留有一份敬重與欣賞于軒轅柏。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而今留下她們這些老弱病殘，活著艱難度日，已然不易，何必非要爭個對錯，弄個面紅耳赤。

“他日，若當真擾了靡絡之林的安寧，我們自會離去。”

一諾既出，斷然不會反悔，既是給了軒轅柏一個答復，亦是她們自己對于無法確信的未來，留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步下一緩，軒轅柏垂目未執一言，風停云止間，已然化流星而去。若她有命回，自當算數，自此，當是真正默認與接受了厭山花容的存在。

一聲嘆息綿延數里，葦綃背著行囊，沿著去往鏡城的小路，一刻未敢停歇。

數日之后，頂著烈日，緊趕慢趕，一路疲乏，葦綃終于到達了鏡城外高聳的白墻金瓦之下。

抬著手臂，遮擋著炙熱的陽光，葦綃跪在了鏡城的大門外，不顧往來生靈的目光，大聲高喊著:“花靈葦綃求見境主，求境主相救！”

“她以為自己是誰，就這么冒著傻氣地喊，鏡城里的人都不會搭理她。”

“且不論境主聽不聽得見，即便有人替她傳了話，也未必能見得神顏一面，難啊！”

“也不瞧瞧這里是哪里，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真是年紀大了，什么都能活久見。”

“姑娘啊，要是隨意一位境靈前來就能見到空境之主，這鏡城外恐怕早已人流如織，眾靈皆來膜拜朝圣了。”

聽著來來往往不同靈屬的不同聲音，葦綃以為自己會在城外跪很久。

不過是跪了一炷香的時間，一抹耀眼的石榴紅明晃晃地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之中，來人并非記憶中身著滾金梵文銀袍的賦鯉皇神，而是一位素不相識的絕色女子，周身散發著妙齡女子獨有的青春氣息。

“何事喧嘩？此處乃是鏡城，一旦驚擾了在鏡城內閉關修煉的皇神哥哥，你可擔待得起？”

言簡意賅的寥寥數語將靈菡高高在上的姿態擺上了明面，也多虧了匆匆忙忙、著急傳話的女侍，若非她留意，多問了一句，才知來人是一位小小的花靈。偏巧，她對花靈不太待見，便親自走這一趟，正好敲打一下這些缺了規矩的鄉野小靈，順帶打發回去。

葦綃正欲開口解釋，忽被不遠處突然熱鬧起來的聲音蓋了過去。

一群生靈議論紛紛，并未特意遮掩，也將兩人的注意力稍稍吸引了些過去。

“聽說蛇主廣發喜帖，即將迎娶一位銀發的美麗花靈。”

“我也聽說了，聽說那花靈長得天姿國色，將蛇主迷得非她不可，一意孤行，硬是要將她娶回去。”

“哎，你可知數日前，鬼彈林被夷為平地一事，便是蛇主與鷹主為了那位花靈爭風吃醋，狠狠地打了一架，事后鷹主一時氣不過，直接將鬼彈林夷為了平地，也算是出了這口氣。”

“竟有此等事！”

“可不是，我家篆愁君昨夜收到喜帖，連夜備了禮，正出發趕去參加喜宴。”

“這位兄弟，可知喜宴的日子？”

“好像就這一兩日，若非因著日子近，我家篆愁君如何會披星戴月地連夜趕路。”

熱火朝天的討論聲一字不落地鉆入了耳朵，腦海之中不禁浮現出一張銀發面容，只是一念而過，都令她覺得鄙夷難堪。靈菡冷哼一聲，道：“說吧，尋皇神哥哥有何要事？”

望著眼前依然跪地不起的花靈，靈菡自然擺不出一個好臉色。都是不懂身份尊卑的鄉野粗靈，也就皇神哥哥在鏡城呆得久了，覺得新鮮有趣，若是日日相處，面皮之下掩蓋的粗鄙靈魂，定會將皇神哥哥嚇得再不愿施舍一眼。

抿著唇，葦綃猶豫再三，還是一五一十地將所知所曉完完整整地講了出來，至于境主會不會答應，她并未抱多大的希望，而方才不遠處的一番對話倒令她心下做好了一些打算。

“皇神哥哥日理萬機，若是丟了一位小小的花靈，便來尋他處理，偌大的空境，廣袤無垠，縱使皇神哥哥耗盡心力，也未必管得了。此事容我回城自會上稟皇神哥哥，你且回去好生候著。”

密密麻麻的梵文爬滿金銀城門，隨著一聲巨響落下，鏡城內外恢復了葦綃跪下前的模樣。

一雙原本傾注了希望的明亮雙眸漸漸黯淡了下去。葦綃心知見一面境主并非易事，只是就這樣被人隨意打發了，令她平添了幾分心灰意冷。

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那么，救人者，是否，人恒救之？

葦綃沒有離開，她打算一直跪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皆因心中仍舊留存著一份信念，一份若是境主知曉，即刻便會出城的判斷。

然而，日色西沉，霞光漸散，月上弦，仍未見片葉身影。

扶著已然麻木的雙腿，葦綃撐著地，緩緩起身。望著漫天的星輝，又一次感受到了無盡的孤涼。饒是如此，她仍舊挺直背脊，一步一步緩慢地朝著遠方而行。

天不救人，人自救。

鏡城內，天沐中殿的一盞盞燭火被點燃，照亮了整座大殿。

頻繁進出天沐中殿的女侍們端著一盤盤精致的佳肴，擺放在黃檀方幾上，隨侍在側的鳳梨更是捂著唇偷偷樂著，只因望著自家小主子圍著境主胡鬧的樣子，任她東南西北四方瞧來，皆般配得緊。

“皇神哥哥，你瞧，靈菡今兒漂不漂亮？”

撐著下頜，靈菡完全將黃檀方幾上的一堆佳肴丟棄在了一旁，滿心滿眼，歡歡喜喜地望著身側正食不語、端端正正用食如仙之人。

賦鯉皇神夾了一片紫芝放入靈菡跟前的花間瓷碗中，視線余光落至碗中栩栩如生的繁花之時，莫名心滯：“靈菡，食不語。”

“不嘛，不嘛，皇神哥哥今日若是不應，靈菡便無胃口用膳。”

語氣嬌羞地央求著，靈菡不依不饒的模樣著實像極了嘰嘰喳喳不肯罷休的赤紅雀鳥，活潑而歡樂。

賦鯉皇神莫名覺得今日的靈菡格外的鬧騰，比之平日也更加地難以應付。一聲輕嘆，帶著幾許無奈：“靈菡，規矩。”

“好皇神哥哥，你就夸一夸菡兒，行不行？”

挽著金絲梵文銀袍的袖彎，靈菡更是堂而皇之地貼了上去，蹭著鼻翼間那一抹清冷的味道，緩緩地合上了雙眸，享受著于她而言夢之所求，卻又遠遠不夠的心之所往，默默念叨著：皇神哥哥，今日菡兒開心，終于替皇神哥哥趕走了討人厭的花靈。

賦鯉皇神放下手中金箸，示意候于一側的女侍撤下膳食，而后隨手取了置于黃檀木幾角旁的經書，細細地翻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身側假寐的小人兒悄咪咪地醒了過來，看著看著，小人兒偷偷地溜了，看著看著，弦月高懸，夜不知不覺間便深了。

唇畔微微一笑，合上經書，金絲梵文銀袍的清冷之人拂去燭火，離開了天沐中殿。

他許久未去見她，不知，可有念他？

一顆玲瓏心，難洗神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