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山間霧靄漸漸散開,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薄曦照入山谷石洞,當(dāng)鳥兒在繁盛的枝梢雀躍地歡啼,當(dāng)日月同輝因著逐漸敞亮的天光開始互訴離別,崖壁石洞中的一張?zhí)俾伨偷氖采希滓鹿淼娜斀嬀従彵犻_了眼睛。
她身處何地,又為何會在這?
撐著身子,打量向四周,試圖尋得蛛絲馬跡的葦綃在仔仔細(xì)細(xì)一番搜尋之后,毫無收獲。昏脹的腦袋漸漸想起了失去意識前的一切,直至腦海中閃現(xiàn)出小銀,她猛然起身,跑出了石洞。
然而,眼前的一切卻令葦綃覺得匪夷所思。
踉蹌而退間,獨差半步之遙,她便可從斷崖峭壁跌落深谷。
究竟是誰將她安置在了此地,其目的是為了讓她生,還是死?似乎前一種更有說服力。
眼下,她只迫切地希望能盡快趕回白暮內(nèi)城,或許一切已徒然無用。一昏一醒間,再好的美酒佳肴也定已讓人吞食入腹。
頹然合目,扶著崖壁,感受著身體的酸軟無力,葦綃心中一片荒涼。
她離開靡絡(luò)之林時,是如何的信誓旦旦,她想要證明給軒轅柏看,她的選擇沒有錯,她想要讓陵苕重新振作,不再自責(zé),她想要小黃香滿心歡喜地迎接殷殷期盼之人,而她卻沒有做到。
恍惚間,視線滯納地落向了伸出的手掌心,望著縱橫相交的掌紋,她似乎重新回到了曾經(jīng)那一場可望而不可及的遺憾之中。
命運的輪盤從未停歇,而她卻始終經(jīng)歷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失了人,失了心,失了好不容易重燃的斗志,最后,仍舊失去了信心,一切也依舊毫無意外。
緩緩蹲下身子,葦綃將臉埋進(jìn)了雙膝,眼淚順著面頰滑落入誰也看不見的黑暗。
山崖石壁的另一側(cè),光滑的石面上正側(cè)臥著一人,天空云卷云舒,他卻仍舊維持著同一個動作,眨眼間,又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壺酒,拔落木塞,直接仰灌入喉。
天朗云清,分明是個好日子,可偏偏為何如某日一般,令他覺得陰沉昏暗。
她依舊如此地孤注一擲,知曉僅憑一己之力無法企及,卻還是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盡力而為。可是結(jié)果卻無法心懷慈悲地贈她一次。
他寧可見她傷心,也不愿她失了性命。悲痛之后,有朝一日可以再爬起來,可倘若沒了性命,他的朝日便不會自東方升起。
此事且記他賬上,權(quán)當(dāng)他又自私了一回。
如今的白暮之城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需再過些時日,待塵埃落定,無人再提及蛇主大婚一事,她再離去,也不遲。
此時,白暮之城城門緊閉,城內(nèi)的守衛(wèi)分列成隊,來回搜索著外城與內(nèi)城的每一處,不放過任何一個隱蔽的角落。留在城內(nèi)的鳥獸之靈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正在進(jìn)行著出入記錄的重新核對與登記,如此大的陣仗可謂是百年來未曾有過。
如今人人自危,皆不敢私下擅自妄議。
“鷹主,自昨夜始,我等已來來回回地搜了不下五次,卻仍舊一無所獲。”黑羽玄甲的鷹族大將湊近蒼鷹,低聲回稟。
“繼續(xù)搜。”
倒不是他不信,而是能引得賦鯉皇神來此,若說白暮之城內(nèi)沒有內(nèi)應(yīng),怎么也無法令人信服。
一境之主素來分身乏術(shù),竟能抽出片刻閑暇前來往常過而不留的鳥獸重城,此番又如此湊巧地趕上了蛇主大婚,偏偏凰主就藏身于地宮之中。若無法確保白暮之城在其掌控之下,他還有何臉面去向凰主解釋一二?
凰主的千秋大業(yè)斷不能因為他的無能而毀于一旦。
蒼鷹下定決心,誓要抓出內(nèi)鬼,然而不分晝夜地搜查了整整三日之后,得到的結(jié)果卻委實令他難以置信,甚至可以稱之為大跌眼鏡。
他萬萬想不到素來看守嚴(yán)謹(jǐn)?shù)陌啄褐蔷谷皇且驗閮晌猾F靈欲吞食一位花靈而引來了賦鯉皇神,這個已然被查實的消息著實令他怒火中燒。
若非今日一早,空境靈侍親臨,將此事復(fù)述于他,讓他日后從嚴(yán)管束,莫要違逆了空境的法令,他何曾會想到境主出現(xiàn)在白暮之城竟是因為如此芝麻綠豆般的一樁小事。
因行跡可疑而被帶來的伯都更是證實了確有其事。
彼時,賦鯉皇神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了巨石群中。伯都眼見情況不對,悄悄地躲了起來,也因此僥幸逃過了一劫。
直至所有人離去,他還是小心謹(jǐn)慎地呆到了夜幕降臨,而后慌慌張張地想要遁入白暮之城,借白暮之城的庇護(hù)來解除內(nèi)心尚未平復(fù)的不安。
豈料,不過剛剛靠近白暮之城的城門,便不由分說地被鷹族守衛(wèi)抓了進(jìn)去。更倒霉的事還在后頭,他不僅雪上加霜地被扣留了自由,還被來來回回地拷問了足足兩天兩夜。
最后,在疲憊不堪之下,將白暮之城外發(fā)生的事情吐露了些許,而正因著意外吐露的寥寥數(shù)語,他又被帶來了鷹主的下榻之處。
眼下,面對威風(fēng)凜凜的鷹主,他還真是無巧不成書,一個頭兩個大。
伯都此行本意為示好。近些年來,他們一族逐漸衰弱,靈力強大的幾位族中長老一個接一個地因年邁而靈逝,新的一代卻又年輕氣盛,靈修尚淺,以至于整個族內(nèi)自上而下青黃不接。
無奈之下,欲趁蛇主大婚之機前來白暮之城,尋得可以依附的靈族,以求庇護(hù)。
就在不久之前,二弟與三弟不知從何處得來了駭人聽聞的噬靈之術(shù),傳言稱花木之靈乃空境靈力最為純凈的靈屬,只要吞噬他們的靈力,自身的修為便會大大增長。
起初,他是不信的,直至有一日親眼瞧見了他們吞噬掉一位弱小的花木之靈后,修為的確有所精進(jìn)。自此以后,他雖不贊同,卻也未再阻止。
未曾想,今次卻是意外闖下了如此彌天大禍。
蒼鷹一腳將伯都踹翻在地,惡狠狠地盯著伯都,語氣不善道:“曾聽聞虎族沒落,今日一見,倒果真如此。你可知因你底下之人觸怒了境主,使之一氣之下遷怒我白暮之城,此事,你當(dāng)如何給我一個交代!”
事已至此,無可辯駁。伯都跪在地上,雙目一閉,視死如歸道:“一切但憑鷹主處置,伯都絕無異議。”
“呵!你可知,并非我要為難你,而是此時若不能給境主一個交代,他日該交代的就是整座白暮之城。”
大手一揚,蒼鷹扔下頃刻間便取來的虎族名錄,冷漠地俯視著形如螻蟻的伯都。
“你即刻動身前往鏡城,親自認(rèn)罪伏法,或可保你虎靈一族。”
顫抖著雙手,伯都望著卷軸上的一個個名字,心如死灰,原本想要保住的一切如今似乎已成為了一個笑話,成了一條需要他肝腦涂地、死而后已的不歸路。
“望鷹主日后能照拂虎族一二,伯都雖死猶榮!”
仿佛斷頭臺前的最后一聲大吼,吼盡了此生夙愿。他的腦中除了嗡嗡聲,已然什么也聽不見了。
就這樣,伯都被帶離了白暮之城。
一路上,有鷹族的人隨行看守。他一言不發(fā)地回想著百年來的一幕幕,不禁悲從中來。
想他接任族長之時,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可這百年來,日益衰弱的現(xiàn)實令之疲憊不堪,心間忽然閃過的念頭更是成為了壓倒最后一點意志力的一根稻草。
若是他不曾接任族長,虎靈一族是否便不會輕易斷送?
萬物生靈皆有思想,但思想一旦踏入了一種怪圈之中,也許就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猝不及防的連鎖反應(yīng)會毫不留情地將人打入無盡暗谷,再也爬不出來。
鏡城內(nèi),則又是另一番光景,確切而言,是發(fā)生了一件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事。
青霧守在瀞靈殿外,仍舊如上次一般攔住了赤發(fā)紅衣的少女。
“境主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一如從前的寥寥一言,一如從前復(fù)刻般的殿外對峙。靈菡不耐煩地?fù)]袖而懟:“從前姑且敬你幾分,你卻一次次地阻攔于我,今日,皇神哥哥的瀞靈殿我非入不可!”
哪一次眼前這位大靈姬不是非入不可?哪一次不是他好巧不巧地趕上境主匆匆忙忙地抱著同一位花靈,面帶憂色地踏入瀞靈殿?哪一次他不是裝作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青霧一臉堅定地?fù)踉诘铋T中央,恭敬道:“靈姬,請回。”
一團火焰在雙目中躍動,靈菡自腰間抽出一條五彩長鞭,直指殿外的青霧:“我再問你一次,讓,還是不讓!”
“青霧不敢,還望靈姬海涵。”
破空聲應(yīng)風(fēng)而來,青霧抽出鞘中長刀,向著周圍增設(shè)的幾名守衛(wèi)從容地命令道:“各靈侍聽令,擺陣。”
一場避無可避卻又毫無意義的打斗拉開了序幕,然而事出有因,此事又該追溯到賦鯉皇神帶著厭山花容回到鏡城開始講起,一切自然也離不開白暮之城。
那日,已恢復(fù)自由之身的厭山花容欲回靡絡(luò)之林,賦鯉皇神亦心領(lǐng)神會,相伴而行,一路護(hù)送。
怎料,行至半路,厭山花容忽然面色一片慘白,隨后倒在了賦鯉皇神的懷中,不省人事。
那一刻,眼睜睜地看著日日掛念其平安順?biāo)斓男闹腥藘壕瓦@么毫無預(yù)警地喪失了所有靈識,徒留一具空殼,賦鯉皇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懼怕與恐慌。
他不停地探靈,不停地問靈,依舊一無所獲。一具靈身若是失去了靈識,無異于靈逝形消,他卻分毫沒有發(fā)現(xiàn),甚至沒有分毫的懷疑,在白暮之城替她解開縛靈術(shù),見她并無異樣,他竟然輕易地放松了警惕。
他帶著她匆匆趕回鏡城,抱著她踏入了瀞靈殿。他給她泡了一整夜的灼泉,喚了一整夜的靈識,依舊徒勞無用。
境主之尊多么的無用,他的無上靈力連最心愛的人都喚不回,那么,境主之位,又有何用?
縛靈術(shù),不若說是縛靈束,他竟然忘了,縛靈束不僅縛靈身,也束靈識。然而,若是尋不回結(jié)術(shù)施咒之人,那么,被施加了縛靈束之人可能永遠(yuǎn)都會如同活死人一般。
載遐軌,紀(jì)淳化,他翻遍了祈天殿內(nèi)的古籍,也不過是知曉了此術(shù)極為陰詭,書中卻未見詳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