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青祀神殿的臺階上忽然刮起了漫天白雪,只是這雪大得前所未有。
依稀記得,筌司青神將境主之位移托于他時,曾告訴過他:“若有朝一日,身為境主,卻無能為力之時,切莫忘了身后的空境神靈。”
是以,他也當去求一求。他不信世上有難解之謎,一如難解之術。
和著風雪,蒼老而厚重的聲音緩緩落下,由遠及近地落向了風雪之中護著的懷中珍寶。
“她宿命如此。受天命者,當解萬物生死。”
“宿命弱小,為他靈之食,受天命者,若不能庇護一二,賦鯉枉為一境之主。”
原本縹緲渾厚的神靈之音不再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暴虐、刺骨難行的風雪。
空境依然是空境,春秋夏冬,任意變幻,唯有青祀神殿下的那一方長徑,仿佛置身事外高高在上的獨異之地,眾靈不入,唯有一襲金絲梵文銀袍與懷中沉靈入寂的銀發銀裳,似是許久之前,一幅水墨之下萬年不變的溫柔筆觸,繪染出一世情長。
“你我路遇繁山,匆匆而過,冰湖千丈,未及共賞。砂石流水,天塹壑谷,待你醒來,切莫忘了。”
落下的雙膝破開積深的厚雪,一步一階,一步一跪,雙目仰望,望那青祀神殿,求那青祀神靈。
空境的生靈皆感受到了大地猛烈的震顫,這一下之后,又是一下,震得萬靈頭暈眼花,惡心反胃。靈力不強的境靈更是狂嘔不止,待體內都傾吐干凈,皆伏尸倒地,狀若昏死。這萬年難得一見的地動山搖將他們嚇得委實不輕。
端坐云端之上,自賞一出好戲的藍夜正擎著下巴,目光悠閑又慵懶地落向身側久立不語之人。
“你說賦鯉皇神這是何苦?偌大的空境都是他的,還需要為了一個小小的花靈,如此?”
沉默不語的一雙至冷之眸穿透薄如蠶絲的云光,落向千萬年來從未記載過的霜寒之象。
“他大抵是知曉了。”
他并未算得隱瞞,只是不想由他出口。
神情在一瞬間有了一絲裂縫,只是這裂縫里隱隱約約地劃拉出了一股落寞。
玄冥負手久立,并未打算離去,即便身側之人開始表露出明顯的不耐,仰坐得東倒西歪,正滿身滿心滿眼地催促著他。
“不妨說與我聽一聽,也好他日替你去九天攬花?”
攜著一聲趣笑,藍夜徑自搖了搖頭。他啊,多管閑事,可這心里撓癢癢的不適感總得尋個法子,讓其行消遁散。
眨眼聲落間,不知從何處取來了一方矮幾,裊裊茶香混著薄煙浮云,倒是難得的閑云野鶴。
傾瀉一盞茶香,指腹摩挲著上好的青瓷釉,藍夜順手遞了一盞予人。
“原本如墜云霧的我啊,瞧著你們這般,倒是不免多了一份猜測。這要緊之人究竟有何要緊之處,每每遇險,每每瀕死靈消,你們每每皆能將她又扯了回來。如此樂此不疲地不遺余力,究竟是為何故?”
玄冥神情凝重地自云端望向浩渺空域,語氣裹入深寒之息。
“你從未懷疑過為何自筌司青神以來,靡絡之林遲遲未有靈主降生,而百年前,靡絡之林又為何于一夜之間焚燒殆盡,萬千花木之靈命隕。你可還記得,那日,你正于南域與我泛舟綾遺海,飲茶賞花,卻并未察覺夜有異色。然,那一夜的冰凌花卻于晨曦時分盡數閉合,你尚嘖嘖稱奇。”
這些時日,他又獨自去了一趟北麓空谷,探查了一番,雖依然無法證實心中猜想,亦探得了些蛛絲馬跡。
自黃泉鶴靈靈逝之后,北麓連綿不絕的山脈之中彌散的黑霧越發濃郁,尤其是在萬籟俱寂、萬靈休養生息之時,山脈間似有異靈蠢蠢欲動。
但因探查的時日尚短,寥寥數日就想將百年前的彌天大霧撥開,無異于癡人說夢。不過,百年前若當真發生了逆天反道的屠戮之行,百年之后,也許曾經以為長埋入土的真相未必不會漸漸浮出水面。
如今想來,百年前的種種怪異之事,也許并非毫無干系,而期間有一事尤其令人費解,那便是身為鳥獸靈主的黑凰突然靈逝形消,然而整座空境卻似乎無人親眼目睹黑凰靈逝之象。似乎整座空境都忽視了一處難以解釋的尋常之象,凡空境靈主降世,或靈消身逝,必有異象。
然而,黑凰靈逝得如此悄無聲息,甚至連鳥獸之靈中都未有流傳。
猶記得,那日在鏡城外,眾靈恭候賦鯉皇神啟城巡境,卻意外被城門外出現的女嬰阻了下來,也因黑凰之逝而失了心情。
“待她無恙,你且隨我去一趟北凰山。”
他打算好好地查一查當年銷聲匿跡的異象,究竟有何因果關系,如今四處游蕩的污濁之靈究竟來自于何處?太多的謎團需要解開。
玄冥隱隱覺得,若是遲遲不追根尋底地去撥云見霧,似如今這般被動無策的情況只會不斷重演,永無盡日。待身死靈滅,一切真相皆會隨之掩埋。
所以,即便只是為了所謂的真相,她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來,來證明她的出現是打開迷霧之門最幽遠的一把鑰匙。也為了那至尊至貴的空境之主膝下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塊覆雪青石階,莫負了那跪下的每一寸深情厚誼。
即便是他玄冥,亦自愧不如。
有時候,緣份天定,有時候,緣分人定,而他目中所見,當是天地之間最不計得失,不計己身的一份至誠至圣的情緣,亦是人緣,花緣。
空境千百年來皆論皇皇靡絡正一步一步地走向無主之林,這一刻,他卻覺得九天之上確有神靈,大道萬法自有深意。
若這空境的生靈可盡擇生時,他愿意下一世去闖一闖無間地獄,渡一渡滿身罪惡之人,滌蕩污濁,還黃泉一條通天之途。
挑眉輕笑,指間挽煙,扶著側鬢,藍夜屈指輕彈,疏懶輕狂,茶香漫天。
“不過區區北凰山,哪怕是地獄黃泉,陪你走一遭又何妨?”起身抬臂,掛上挺闊的肩膀,隨手指了指云層之下,饒有興致道,“眼下,先把這些個小東西解決了。”
此時的鏡城外早已站滿了圍觀的境靈,一些因無端的地動山搖,前來尋個究竟,一些是在押解伯都前往空境的路途中聞聲而來,湊熱鬧的,余下的一些似是為了替已逝的蛇主鳴冤。
隊伍漸漸壯大,一眼望去,不下數千鳥獸之靈。
不知何故,喧嘩聲漸起,越來越多的鳥獸之靈正在向鏡城緩慢地靠攏,越來越龐大的隊伍漸漸如排山倒海般壯大到了可怖的程度。
“我們要一個說法,我們要為已逝的蛇主討要一個說法!”
“是啊,蛇主不過是好心迎娶一位花靈,本是兩情相悅之事,境主卻將他靈逝當場,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啊!”
另一位獸靈粗著嗓子附和道:“確實難以服眾,近百年,我們鳥獸之靈為空境也算是鞠躬盡瘁,沒想到,卻落得如此下場,怎叫我等不心寒?”
“蛇主靈逝之時,想必諸位都在場吧!我等皆是敢怒不敢言啊,若當時膽敢有一人站出來說上兩句,以境主當時的怒氣,恐怕死的就不止是蛇主了!”
“當真?若你所言不假,那這堂堂空境之主也沒什么了不得,不過是個草菅人命,但憑自己喜好,生殺予奪的昏聵小人。”
“是啊,如今大家紛紛自愿前來,便是想要為蛇主討要個公道。”
“討個公道有何用?難不成還能讓蛇主死而復生,要我說,這鏡城本就不該存在,不若直接踏平。”
“好大的口氣,區區鳥獸小靈,竟習得如此大言不慚的乖張舉止,如此細想一番,我倒覺得蛇主死得其所啊!”
特意拉長的聲線吊足了他人胃口,卻也毫不留情地半分薄面也不給。不過也是,藍夜是何人?可是有著天不怕地不怕插科打諢橫插一杠湊熱鬧的愛好。這不,現成的熱鬧不湊上一湊,他渾身難受得緊。
“你這是何意?瞧你這副模樣,不過是境主派來蠱惑靈心的豺狼野豹,想要做說客,那便回去請境主親自出面,將我們的蛇主復生,以平我等憤怒。”
捻摩著指腹,藍夜貌似正經地認真思考了一番。
在眾多鳥獸之靈的期待中,忽見他抬手一通亂指。
“嘿,你們這幫鳥獸倒著實有趣得緊,爾等似乎并非隸屬蛇主管轄,如何便能勞師動眾地隨意認主,當真是膚淺啊,膚淺。”
鳥獸眾靈之中突然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獸靈,見四周皆是自家人,當即仗著人多勢眾,氣勢洶洶道:“休要挑撥離間,若非看在你身負靈侍之責,我等現在就可以將你五花大綁,捆去境主面前,治你個口出狂言,不分尊卑的大罪!”
想他藍夜一世威名,何曾被人這般侮辱過?
他貴為靈將,放眼整座空境,除卻長年駐守瀞靈殿的青霧靈侍與掌管南域的玄冥,也未見得還余幾人會是他的對手。未曾想,今日倒被全然不知姓甚名誰的小小獸靈給小瞧了。
這口氣,他藍夜咽不下,也勢必要光明正大地爭回來。
于是乎,擺開潑婦罵街的架勢,藍夜一怒之下,雙手叉腰,言辭鋒利地大殺四方道:“要我說,靈逝本便是咎由自取,活該!”
這一聲倒是出人意料地嚇到了不少鳥獸之靈,只是片刻的鴉雀無聲之后,如海浪般重新席卷而來的是更加雄厚的怒火聲。
“士可殺不可辱!區區靈侍就將我們鳥獸之靈不放入眼中,分明是欺侮我等再無黑凰靈主秉持公道。今日,我們定要齊心協力,推翻鏡城!讓這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靈侍匍匐在我們的腳下!相信黑凰靈主的在天之靈一定會庇佑我們。”
“欺人太甚!討回公道!推翻鏡城!”
不知由誰率先起了一個頭,一聲高過一聲的群情激奮,一浪高過一浪的洶涌人潮,原本自四面八方趕來的鳥獸眾靈匯合在一起,齊齊包圍了藍夜,沖向了鏡城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