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落雨,噼里啪啦的聲響沿著瑤草琪花池殿一側的木檐,緩緩落入青色燭火照亮的殿中。
藤榻上的人兒燒紅的兩頰仍無半分退溫的跡象,木盆中盛著涼水,浸濕的紗布一遍遍地被替換著貼入額頭。
這一夜,不知何時,清朗的月色被風雨所遮,竟下起了瓢潑大雨。守了一夜的人毫無倦色地側身端坐著,微微蹙起的眉峰下一雙些許不安的和風雙目望著榻上醉酒的病身,憂思不絕。
任性,這是他此刻不停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兩字。那覆蓋在小心翼翼、拒人千里的外表之下的是一具極其任性的靈魂。
這副身子分明大病初愈,這一路,她又遇上了什么?胡鬧之下,更是不假思索地飲下了滿滿一壇酒。
誤以為她不勝酒力,實則是病體不堪勞頓,又一次病倒得毫無預兆。
迷迷糊糊間,病榻之人不適地動了動,咕噥了幾句零碎夢囈,可即便表情痛苦,也依然滿面倔強之色,仿佛病夢中有人欺負她,她不僅生氣,還很不服氣。
暖爐上溫著的藥是不久前葦綃親自熬好后端來的,只是這副模樣,并未喝下幾口。
輕輕推開殿門,小黃香刻意放緩了腳步,以確保不會弄出聲響,驚擾了病榻之人。
待走近陵苕身側,小黃香略顯緊張地攏手,欲附耳輕語。
話未出口,陵苕已微微后仰,抬首疑惑地看向身側近在咫尺的小黃香,以眼神詢問道:“何事?”
“我……”
緊張得手心微汗,捏著衣角,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人兒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小女兒的情態(tài),一面猶豫著,支支吾吾不敢出口,一面怯懦著,夾帶了幾分羞澀,“我……”
一番掙扎,前所未有,仿佛一瞬便輕而易舉地花光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氣。
小黃香怒己不爭地忽然泄了氣,眼觀鼻、鼻觀心地小心翼翼道:“你守了大半夜,身子定也乏了,我……”
“無礙。”
原以為是什么緊要之事,令活潑之人一時轉了性子,如今知曉不過是因著難以出口的關切之語,此般模樣,倒也不難明了。
小黃香揪著衣擺,忽然心急道:“我,我想要你歇會兒!”
察覺到忽然冷滯的氣氛,陵苕刻意柔緩了面色,起身釋懷地拍了拍小黃香細瘦的肩膀,親自給人拾了一個臺階,讓人順階而下。
“你許久不見她,定有許多話要與她講,半個時辰后,我再過來。”
不待小黃香出聲,青碧色的身影已然踏出了瑤草琪花池殿,撐開傾靠著木藤的紙傘,步入了漆黑的雨幕之中。
殿門緩緩合上,待再也瞧不見那抹跨入雨幕的身影,小黃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視線。
當目光落向燭影下泛著病氣的面色,小黃香第一次面對眼前這張安靜的容顏沉默了。
換作從前,她一定會心疼著急地圍著小銀掉眼淚,可是今日,心境卻變得分外遲緩。
木訥地感受著與從前不同的自己,那一種抓不住夠不著又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令她一時無從消化。
只是,僅僅沉默又令她的一顆心有些難受。
不說些什么嗎?難道她不該說些什么嗎?小銀好不容易回來了,她尚未及與她說上一言半語,便又見她傷病臥榻。
她到底怎么了?甚至于卑劣地在見到小銀的那一瞬,竟然劃過了不愿小銀回來的想法。
小黃香不敢再細思下去,她害怕,她惶恐,她無法應對這無聲無息突襲身心的一切變化。
雙手捂住臉龐,一張交雜了愧疚、無措、羞憤、茫然……種種情緒的面容被掩蓋在了掌心之下。
縱然心中不停地訴說著歉疚,也難抵她此刻侵蝕入心的妒忌與占有。
一夜盛黃花,梅香筑飛簾。
“水……”
扶著頭骨欲裂的前額,厭山花容努力睜開了依舊沉重的眼皮,昏睡之際,她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煎熬,也正是因著那過分強烈的靈息,將她自昏睡之中拉了回來。
她不過是繞道一處荒僻山徑,在一汪漆黑的深潭中沉了小半個時辰,如何便似拆筋斷骨般地損靈傷體了?
加之那一壇酒,飲完立馬將她撂倒,如今方知她這酒量竟然是如此之淺,怪令人臊得慌。索性,傷病替她遮掩了一二,才不至于丟了大臉。
“水……”
恍然回過神的小黃香,手足無措地起身,取了一旁矮幾上的茶盞,見茶水早已涼了多時,匆忙間,來回走了數(shù)步,方理出了個輕重緩急,朝殿外一步三回頭地行去。
“我去換水,去去便來,你且等著,我這便去。”
小黃香慌亂的模樣盡數(shù)落入厭山花容的眼中,平素里愛鬧愛哭愛打抱不平的人卻在她醒來之后有了如此反常的行為與語態(tài),若說她不多想,自然是不可能。
莫非是她突然轉醒,嚇著了小黃香?以致小黃香語無倫次?倒也并非說不通。
只不過,始終覺得實情遠非如此。太過熟悉之人稍有變化,大抵都能輕而易舉地察覺到。
小黃香之于她,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