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過后,半月有余,厭山花容在靡絡之林重新恢復了從前那般自在,軒轅柏也似默認了她的存在,偶爾經過瑤草琪花池殿,碰巧看見她,雖依然過而不語,但好歹并非如先前那般忌憚與不善。
迎著正盛的天光,厭山花容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嘴里還不住地埋怨道:“你們天天盯著我休息,我渾身都長草了!”
靠著瑤草琪花池殿新修不久的沿廊,陵苕望著沐浴在天光下閃爍著銀色光華的清瘦身形,笑而不語。
每每只準她胡來,卻不允他們管束,可依著她的性子,偏生又總是輕易地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可一而可三,若再多幾次,他們可真真是吃不消了。
替她擔驚受怕不說,由著她這時常臥榻的身子,若此番再復刻一次,他陵苕如何還能有第二次原諒自己的機會。
“陵苕,我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不知何時,趁人神思走遠之際,厭山花容幾步便到了陵苕的跟前,眨著一雙燦若星辰的美目,滿臉寫著有事相求,而且絕非好事的一串大字。
思緒突然被打斷,陵苕不僅未生氣,反倒饒有興致地挑眉看向眼前的人兒,雖背著光,卻依然不減她分毫清美。
自然,他也要故弄玄虛一番,不好應下得太快:“嗯,何事?”
“這幾日,我想了想。”
雙腳一跳,厭山花容身姿輕盈地坐上欄桿,臨著溪水晃著腿,身側便是倚光而靠的陵苕,這個角度恰好一雙落眸完美地對上了璀璨星海。
厭山花容不得不在心底感嘆一句:陵苕當真是擁著清風朗月之姿,螢火綴眸之舒,好看得能令人忘卻風花雪月,天地冗擾。
假意整了整神色,只見她言歸正傳道:“瑤草琪花池殿乃靈主居所,我若長此以往留居此殿,必定寢食難安。所以……我想要搬出去,與大家一道!”
自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厭山花容有些期待地注視著陵苕。
“可是渴了?殿內正溫著壺,我去舀一盞茶予你。”
陵苕垂目凝眸,朝殿內行去。
只不過,他才邁出了一步,袖擺就被一只柔若無骨的白玉纖手給輕輕地攥住了。
“好不容易能留在靡絡之林,日后恐受非議,多生事端,謹言慎行實乃求生之本。”
厭山花容只知是陵苕將她安置在了瑤草琪花池殿,并未有人主動告訴她賦鯉皇神令她看守瑤草琪花池殿一事,故而,她一心只想著不愿陵苕因她而得罪了軒轅柏。
明明天不怕地不怕,死都無懼,為何偏偏一回到靡絡之林便即刻成了顫顫巍巍的弱小麻雀。其中道理,陵苕自然明了,然而,縱使明了,亦無礙他心疼她的敏感與謹慎,思慮總是過甚,并非好事。
“予我些時日,再搬離瑤草琪花池殿亦不遲。”
一言定音,之后饒是厭山花容追著陵苕再說些什么,陵苕皆充耳不聞。
見不依不饒依舊無濟于事,她無奈自捧兩頰,生無可戀地望著一碗黑乎乎的藥被陵苕端至跟前,愁眉不展地抗拒道:“這藥我都喝了許久了,都快成藥罐子了。”
陵苕神色溫和地目視著愁眉苦臉之人,自她對面掀衣坐下。
此意不言而喻,自然是:不喝不可,他親自盯著她喝。
這幾日的相處令厭山花容明白,軟硬皆施對陵苕根本無用,不如乖乖地喝下這碗藥,還省些時間。
于是,一悶頭,一閉眼,咕咚咕咚捧著藥碗,三下五除二,一碗藥很快見了底,只是那一張苦瓜臉綴著眼角的幾滴淚珠兒,也著實楚楚可憐得動人心魄。
只是可憐之人尚不忘縈繞心頭的另一件要事,強忍著口中的苦澀,撐著一張哭容壓花枝。
“陵苕,還有一事,小黃香靈識初開,最是修煉易亂之時,一旦動搖了本性,恐難……”
尚自顧不暇,偏生總愛操心他人。陵苕搖了搖頭。
“此事我會稍加注意,只是,你又從何而知?”
她從何而知……?她兩眼又不瞎,自然是瞧出來的。
生無可戀地撐著小腦袋,厭山花容耷拉著眼皮,有氣無力著。
“自我醒來,小黃香便不似平日,一日不同,或可解釋,可她日日心不在焉,目光又時常落于你身。幾次三番,加之她靈息不似從前,最近花香愈濃,思來想去,唯此一種解釋,或可說通。”
烹茶浮香,手握一盞香茶,一雙和風細雨的螢火之眸淡然地望向有理有據、分析在理的清瘦之軀,緩緩啟唇:“你不妨說一說,那日夜晚,離開靡絡之林后,究竟遇到了多少危險?”
為何回來之時,裙擺濕透,神情狼狽,為何那一夜,她的氣息遍尋不及。
她的事,他無權過問,亦不問,她若想說,他自愿洗耳恭聽。他欠他一條命,總不能待她死后再還,可還來得及?
南域之行,他本想伴她同往,她拒之,他從之。只是鬼彈林的那一夜,他不想再經歷一次。
由是,自她回來后,日日看守著她,只為她莫再輕易犯險。
“那日……”
其實那日究竟發生了何事,遇見了何人,她也并非一清二楚。
“那日,我回殿后,于青燈之上見到了一支褐羽,只見那褐羽自燃后,漂浮出了一行字,而后,一朵黃花落下,瞬間灰飛。于是,我便離開了靡絡之林,尋至一片霧瘴林中,方察覺這一切似是只為引我前去,為我而備。”
“那一行字所言為何,令你這般篤定前往?”
一雙盈水星眸猛然抬首,突然間,注滿了無措與艱澀。
她,該不該說?
手緩緩輕握成拳,望著那一雙堅定的螢火之眸,原本的猶豫不決于一瞬間坦然而釋。
“百年未見,花木靈主,而今再見,舊人當敘,時入拂曉,孤身恭候,鬼彈林。”
當一字一語傾吐而出,竟不知耗光了她所有的氣力。花木靈主,只這四字,便足令她厭山花容不敢妄言,更不敢妄念。
難道當真是花木靈主……?
縱然陵苕心中曾有所揣測,然而此時此刻,如此昭然若揭地擺在他眼前,相信不難,難便難在眼下并非一個最好的時機,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將之身份暴露的最佳時間。
“如今,你可知你的命有多重要了?”
轉瞬間的震驚很快恢復如常,看似風淡云輕的一言,實則已是云浪翻涌。
一雙風淡云輕的雙目璀璨生華,見她愈加為難的表情,心知她不愿再繼續提及那些不美好的遭遇,而他亦未想勉強于她。
“方才所言,除我之外,可還有人知曉?”
詫異之余,心如雷擊,一邊細細咀嚼著陵苕的話中之意,一邊卻仍舊控制著快要飛騰出體的慌亂心緒,厭山花容按耐住滿心滿目的不可思議,搖了搖頭。
“不曾。”
“你可信我?”一字一言,斬釘截鐵。
厭山花容點了點頭,目光中是滿滿的肯定。
她身側可信之人不多,但陵苕是她救回來的,加之之后的種種,她沒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他。
露出一副難得的鄭重神情,陵苕刻意放低了聲音,以免隔墻有耳。
“你且記住,此事既成過往,來日切莫再與人提及。”
陵苕信了,比之本身的疑慮,抑或說是花木靈主這個身份于她不啻天方夜譚,然而,陵苕看向她的那雙眼睛分明是在告訴她,他選擇相信她就是花木靈主,信得如此輕易,又如此堅定。
“陵苕,我當真是……?”
“不管是與不是,眼下皆不能……”
搖頭示意她切莫再提,陵苕伸手將僵硬的白玉纖手輕輕握入掌心。
他知道她難以接受,然而,為護她周全,唯有行此權宜之計。
恰于此時,行至殿外的一抹鵝黃倩影轉身飛奔遠去,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了瑤草琪花池殿內的兩人。
錯愕之余,厭山花容當即起身欲追,卻被陵苕搶先一步,阻攔在了身前。
“你留在殿內好生歇著,此事我自有妥善之法。”
尾音方落,青碧色的身影便匆匆離開了瑤草琪花池殿,朝著小黃香離去的方向追趕而去。
厭山花容獨自一人落寞地坐著。
她的大腦眼下何止是一片混亂,根本已無從思考,接踵而至的一件件、一樁樁都令她無法招架。
如此有心無力的感覺還是她第一次在生命毫無威脅的時候感受到,這份頹然和無奈令她屈從。
腦海之中又忽然浮現出了鏡城內的那一幕幕旖旎景致,更是瞬間將她打擊得如同霜打的茄子,全然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