瀞靈殿內,厭山花容自噩夢中醒來,一身冷汗浸體,難言的心慌溢滿胸腔,直覺有事不妙。
匆忙中,掀被披衣而起。
“去哪?“
隨之起身的賦鯉皇神一把將不顧夜寒露重的人兒攬入了懷中,略有些責備道,“何事這般著急?”
“陵苕,定是陵苕。”
她詞不達意地不知該如何解釋突如其來的強烈感覺,唯有零零碎碎地胡亂拼湊。
“許是陵苕……陵苕先前受的傷沒有好全……定是重新復發了。我……我要回靡絡之林看一眼,才能安心留在這里。”
回身懇切地望向賦鯉皇神,厭山花容自知所言不足以令人信服,可是方才的感覺太強烈,她無法自欺欺人地認為這份突如其來的感覺會是意外。
“我只要回去一趟,便馬上回來。”
她在懇求他,十分努力地懇求他。
殊不知,她越是對別人如此在意,賦鯉皇神越是不愿將她放離鏡城。
“此事青霧去辦,若是當真有事,青霧會比你更合適。”
將厭山花容打橫抱起,賦鯉皇神重新將其放回了床榻。
微微偏首,盯著她無措的盈水星眸,蜻蜓點水地吻了吻側臉。
“放心,一切皆會無恙。”
而后,轉身步出了瀞靈殿。
賦鯉皇神身形筆直地立在了瀞靈殿外隨時待命的青霧身前,吩咐道:“再去一趟靡絡之林,務必明日一早趕回,任何事都待歸來后一一詳述。”
“青霧領命。”
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吩咐他前往靡絡之林,真是讓青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若非境主之令不可違,他早已偷閑打盹去了。
這個時辰去靡絡之林,委實有些怪異。
離開鏡城后,青霧便一刻不停地趕往靡絡之林。
行至中途,忽聞激烈的打斗聲,可無論他向著聲音的源頭走了多久,繞了多少路,依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以平日的行路時辰來看,他本應該距離靡絡之林不遠了,可眼下,竟連靡絡之林入口處的一根枯木都未曾見到,實在是詭異的很。
而此時的靡絡之林內,原以為可以拼上一拼,賭上一賭,打算順利逃出靡絡之林,前往鏡城報信的小黃香正與葦綃兩人邊戰邊退。
最終卻苦于敵強我弱,不得不重新折返回去。
殊不知,靡絡之林外早已被設下了結界,守在結界處的鳥獸之靈更是將小黃香與葦綃僅余的希望完全湮滅了。
待退至之前被圍困住的空地,葦綃望著眼前混亂的戰場,一股長久以來的悲愴劃過了她的心口,刺得她一瞬間痛苦而窒息。
她不明白,為何百年之后還是如此?為何百年之后,留給她們的路還是只有這么一條?他們花木之靈做錯了什么,靡絡之林做錯了什么?難道一定要讓整個空境一個花靈木靈都不剩嗎?
她不明白,無論如何也無法明白。
靈沖破指,緩緩流淌下的血滴化作了一片片白色的花瓣,飛入了空中。
仰目而視,凝望著一片片如雪花般純潔的花兒紛紛揚揚,她仿似回到了從前。
“你看,我這飛花之術是不是日益精進了?”
一身銀黑如月輝入墨,襯著少年風姿,俊逸而清潤。
少年張開掌心,等待著落下的雪白花瓣,對著她柔柔一笑。
“滿地堆香雪,玉仙勝皎月。”
如今,故人難再見,一切抵不過物是人非,時光轉逝,唯有年年歲歲寄平安。
挽指頌訣,“入”字落口,只見紛紛揚揚的無數花瓣飄落肩頭、發尾、羅衫、鞋面,緩緩遁入,消失,最后,成為了一道道傷口。
最溫柔的術法,最美麗的術法,從前她最常練,后來卻再也不碰。因為保護不了他,也保護不了自己。
如若今日注定要埋骨靡絡,她想最后一次再看一眼漫天飛雪,故人之姿,永懷心間。
緩緩抬臂,對準目標,一道靈沖破掌而出,直逼黑羽褐袍而去。
未曾在意身后的蒼鷹當即身形一滯。
一股強大的靈力破開羽袍,直擊后肩,頓時令之皮肉破口,流血不止。
“找死!”
反手將玄鐵石劍飛擲而出,穿過眾靈,朝著偷襲之人迎面而去。
玄鐵石劍擦肩而過時,一截斷發凌空飄落,葦綃的四周很快圍上了數十鳥獸之靈,只不過這些鳥獸之靈似乎并非受蒼鷹指派,而是將她們逼回原地,在結界處備守的另一隊人馬。
為首之人緊緊地裹在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之下,瞧不清面容。
不過一時分神,小黃香竟落入了斗篷人手中。
而葦綃正被一擁而上的鳥獸之靈纏住,已是分身乏術,想要從斗篷人手中救下小黃香,更是難上加難。
被禁錮住的小黃香用力地掙扎著,反抗著,惡狠狠地瞪著將她攔腰鎖進臂彎之中的罪魁禍首,叫罵著。
“你放開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乘人不備,從身后偷襲算什么本事?你們鳥獸之靈殘殺我族花木,罪大惡極,人神共憤,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牙尖嘴利。今日本不必大開殺戒,只怪他們不識抬舉。”
兜在黑色斗篷下的一雙無神的眼睛毫無焦距地注視著外面的世界,雖然什么也看不見,但他還是認出了她。
“至于你,不會死。”
“你們這些卑鄙無恥的鳥靈獸靈!”
既然逃不掉,又打不過,小黃香打算繼續破口大罵。
然而,當身后之人啟唇出聲的那一刻,她停下了所有的動作,連呼吸都顯得過于艱難。
“你……”
正此時,長風隨著一抹青碧色的身影,貼著斗篷,劃過了面色枯槁的半片臉頰,趁斗篷人躲閃不及,陵苕一把將小黃香攬入了懷中。
“師父。”
小黃香乖乖地呆在陵苕的懷中,一絲喜悅劃過心頭,只是這份喜悅并未維持多久。
看向斗篷下黑袍罩身之人,慢慢地將之與記憶中的身形重合在了一起。
在判斷確定無疑之后,她帶著滿腔的怒火與委屈,直指斗篷兜身之人。
“當初從靡絡之林將我抓走的就是你!還有那一株尚未修得靈身的藤蘿,也是為你所害!新仇舊恨,我與你不共戴天!”
一旦想到一株藤蘿因她而死,小黃香就恨不得敲破自己的腦袋。
當初若非她那么笨,如何會引狼入室,如何會害人又害己。
“今日,我定要為那株藤蘿報仇,殺了你,以祭他在天之靈!我跟你拼了!”
話音剛落,小黃香便掙開陵苕的懷抱,沖了出去。
只是,才跑出了兩三步,卻又被陵苕如同拎小雞一般拎了回去,想起小黃香口口聲聲稱之為的藤蘿,似是他的本體,由是道:“紫葳的仇,你就不必報了。”
“紫葳?師父所言莫不是指那株藤蘿。為何……?”
小黃香瞪大一雙眼睛,不贊同道,“師父,你莫要攔我,我怎可做那忘恩負義之人!”
陵苕長長一嘆,委實無奈。
“那株紫葳……是我。”
別人若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她。這下可把小黃香給整不會了,給她十個腦袋,她也不敢想,當初那株看起來這么弱的藤蘿竟然是師父的真身。
“師父,你莫不是……在說笑吧?”
這笑話可一點都不好笑啊。
“為師,從不說笑。”
陵苕認真地向著小黃香點了點頭。
原來,師父從前就救過她,這份意料之外的訊息令小黃香仿似得了禮物一般,開心壞了,連周遭的重重危險都被暫時拋諸了腦后。
如同一只嗷嗷待哺的雛鳥重新撲回了陵苕的懷中,抵著陵苕的胸膛,小黃香滿心喜悅。
“師父,小黃香日后一定好好跟著師父修靈修身,待來日與師父一樣厲害了,就可以保護師父了。”
她要站在師父的身側,戰時,與師父并肩作戰,休時,與師父一道賞葉品茗,永遠永遠和師父在一起,師父不開心的時候,當然也可以和師父一起醉酒,還有醉酒之后……
小黃香想著想著,便捂住了臉,紅彤彤似火燒云,想著想著,便不知不覺地將臉埋得更深,幸福得熱淚盈眶,全然忘記了周遭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修羅場。
也唯有她這般六識初開的境靈才得享一思一念,換言之,一根神經的單細胞生物是也。
自己收的徒兒,不管怎樣,都得護好。即使師父遍體鱗傷,也必須要讓徒兒毫發無損。
不用想,陵苕定是位極好極稱職的師父。對于徒兒的投懷送抱不僅坐懷不亂,還保持著隨時隨地的戰斗狀態。
也許,下一秒就是警敵拉響,血槽加滿,而他的警覺性自然也很少出錯。
陵苕的面前站著今日鳥獸之靈中最強的兩位。
手握玄鐵石劍的蒼鷹被斗篷人伸手攔下,黑色的兜頭斗篷被緩緩掀開,露出了一張毫無血色的慘白面容,甚至于,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行尸走肉一般,毫無生氣。一雙眼睛更是全無焦距,顯然是瞎了。
“今日,除了她,靡絡之林一個不留。”
鬼魅般的身形瞬間出現在了陵苕的身后,一股極強的靈力縈繞著黑霧,直擊陵苕的后背。
雖有所察覺,然而,這一掌實在過于迅猛與詭異,加之懷中尚有小黃香,是以陵苕閃避不及,在長風硬生生地格擋一下之后,還是挨下了余力尚足的一擊。
“師父!”
感受到被靈力震開的懷抱,尚未歡喜多久的小黃香發出了一聲痛徹心扉的叫喚,令眾靈皆心下一顫。
強忍住喉間欲噴涌而出的血腥味,陵苕拍了拍小黃香的頭,淺淺地露出了一抹笑容,安慰道:“不過隔靴搔癢,為師無礙。”
回身間,清風掃眉,一雙靜影沉璧的眼睛冷冽地望向活死人般的面容,手握長風,揚鋒而起。
劍氣凌厲,而劍勢飄忽,游走不定,一時動若飛龍,疾若閃電,一時緩若游云,穩健又瀟灑。
不僅將懷中之人護得死死的,更是令斗篷人一度難以招架。
陵苕自認無力蚍蜉撼大樹,但若拼盡全力,不見得護不住要護之人。
他不愿再經歷一次鬼彈林外的失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動自保,亦非他本意。今日若注定要身死靡絡之林,那至少也讓他酣暢淋漓地戰一回。
師父的厲害,她自然知曉,然而,切身體會又是另一番天地。
小黃香懷著景仰之心,熱淚盈眶地仰望著心目中燈塔一般的存在,于剎那間,明白了情愛的滋味。
從前,六識未盡開,而今,六識全開。
一朵朵純黃色的花瓣自頭頂緩緩飄落,隨著不斷變幻位置的身形,滑轉出花葉獨有的飄逸之姿,芬芳濃郁的陣陣花香飄散于空,令人恍然間覺得并非身處修羅地獄,而是桃源仙境。
此時的靡絡之林外,青霧兜兜轉轉了數十圈后,飛身入空,果見本該屬于靡絡之林的上空正彌漫著一層濃厚的黑霧。
試圖用靈力沖開迷霧,然而,迷霧散了之后,又迅速匯聚,重新恢復成了原本的樣子,任憑他耗靈費力,絞盡腦汁,依然巋然不動得如同一個怪物。
自感大事不妙,青霧即刻返回了鏡城。
“鷹主,莫忘了靈主的吩咐。”
這一句是警告,也是命令。
蒼鷹冷冷地瞥了一眼幾近枯竭的身形,手握玄鐵石劍,重新加入了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