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散云開,陽光透過樹縫灑落下斑駁光影。
樹影憧憧間,一襲白衣背光而立,目色沉沉,心緒難辨。
“出來吧。”
銀黑衣袂飄飄,旋轉著瀟灑身姿從天而落。
只是并未乖乖地落于人身前,而是腳下生風,將人直直逼入了樹蓋之下。
摘落的面具被輕輕地掛在了枝梢,濃密的翠蔭隨光影而動,徐徐清風入隙插縫,搖曳了裙裾,亦搖晃了一池煙波。
“你竟還記得我?”
不是疑問,只是從那一雙歷久彌新的瞳孔之中,找到了最完美無缺的答案。
“不記得。”
一雙眼睛波瀾不驚地望向來人,似是早有所料。
若他當真信了她所言,那他該有多么愚鈍?
從前年少輕狂,或許不甘心,也只能放任。可如今,時光流逝,即便快如白駒過隙,也不曾輕饒過誰。
難道他與她還要一如既往地錯過,形同陌路嗎?
自然為否。
“消失了,便再無膽出現,害怕受傷,便將過去遺忘,是與不是?”
事到如今,何必再自欺欺人,時光從不留過客,唯留一人心,聚白首,不相離。
他若執意,那她不妨親手斬斷與他之間本不應該存在的紅線。
“我們永遠都沒有可能,又何必再過于執著。”
輕輕一笑,粲眸溫目:“誰說沒有可能,你可知綾遺海……”
聞至綾遺海三字,眉間稍露疲憊的葦綃提聲斷然打斷。
“銀環,休要做此等蠢事。你知道,弱小如我們這些花木小靈,千百年來茍延殘喘至今,好不容易存活下來,實屬不易。你又何必耿耿于懷,沉溺在過去那不可實現的結局之中。”
從前的一切便讓它終結在從前,物是人非,又何必舊事重提,結局也不會有所改變。放不下的也終有一日會放下,耿耿于懷最終不過是誤人誤己。
或許,她與銀環還需要更久的時間,去放下過去。
“若你當真這般想,又何故好心勸我,你知道我未曾變,也不想變。我知道赤隱珠一旦入體,神仙難救,可縱然如此,也從未畏懼過分毫,一如眼前你眼中的我。”
銀環說得那般溫柔,溫柔到這千百年間,早已鋪天蓋地,裹身窒心。
好不容易有機會,好不容易再次見她,如何還能放手?
偏首一笑,驚鴻一眼。
銀環取出腰間放著的赤隱珠,吞入了腹中,待葦綃察覺,已來不及阻止。
“你瘋了!誰都沒有試過赤隱珠,南域圣物,素來都是所求必有所還,遺留下來的也不過是逾越了千萬年的傳說,誰會真正去試這一試?況且,倘若傳說為真,你明知赤隱珠一旦服下,會一身靈力盡數散去,在這靈力至上的空境,失去了所有靈力,永遠也無法修習其他術法,完全淪為廢靈,這就是千年以來你想要的嗎?這就是千年以來你要的結局嗎?這就是你將自己的命懸于他人身上的肆意妄為嗎?這就是從前那個驕傲不服輸的銀環嗎!”
兩行清淚滑下,瘋魔不自癥。
“若這便是你想要的結果,我寧愿當初被欺凌至死!”
“別哭,這樣我們才會在一起,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不然,我如何見到了你,不然,你如何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相信冥冥之中自有注定,遇見她,一生已定。如若不這樣,他又怎敢來見她,自恃有幾分把握。
“可是失靈之痛,如撥皮抽筋,削骨剔肉,即便活下來,也……”
他,如何挨得了,她,又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這斷生之痛。
“你……這是同意了?”
緩緩地閉上眼,蒼白如紙的一張面容用盡所有的溫柔去掩蓋下身體的斷靈之痛。
“日后,需仰仗你保護我了,實在是……歉疚。”
這一點痛,于他,該是歡樂,該是有生之年的心之所依。所以,他也一定會醒來……一定可以。
當年綾遺海內,他向南域之主求得赤隱珠時,南域之主未曾向他謀求,亦未有交換,便允他將赤隱珠摘取。
只是那么風淡云輕地說了一言:“若是拿去害人,來日不會得逞,若是自害,本神侍不會阻止。”
葦綃淚流滿面地擁抱住在她懷里失去意識的銀環。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不好,都是她沒有好好地去見他,沒有好好地告訴他,即便一生無法真正地在一起,她也不會離開他,她也只喜歡過他,她也會好好地留在他的身邊,和他在空境的某一天一起靈逝形散。
而非如今這般,所有的痛,他一人承擔,所有的思念,他一人執著,所有的決定,他一人定下。
霧散時見你,今是而昨非。
當葦綃背著銀環,出現在瑤草琪花池殿,靡絡之林的花靈木靈紛紛投來了憎恨而警惕的目光。
投落在她的身上,如同千百根鉆心刺骨的銀針,只她卻目中無光,恍若未覺。
葦綃神色恍然地將銀環安置在了一處無人呆的角落,安靜地守在一側,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解釋。
小黃香欲上前問個明白,不料,卻被陵苕伸手扯了回去。
“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她若想說,自然會說。”
“可是……眼下……”
四周花靈木靈的目光太過不友善,她擔心葦綃這般堂而皇之地帶著一位異族之靈出現在瑤草琪花池殿,恐怕會惹眾靈心疑。
一旦被視之為敵,群情激奮之下,難保不會群起而攻之。屆時,必然雙拳難敵四手,這可如何是好。
似是看穿了小黃香所想,陵苕拍了拍她的腦袋,安慰道:“境主在此,勿須憂心。”
一句境主在此,仿佛一道免死金牌,天上地下,各處通行。還讓你不得不信服,不得不點個頭,道上一句:“所言甚是。”
還有比這更好使的四字嗎?放眼空境,當真未必有。
這廂,小黃香被陵苕的三言兩語說得服服帖帖,信以為然。
那廂,還真有沒眼力見的人跳出來,直指葦綃,一頓臭罵。
“我們死的死,傷的傷,你竟然還帶著鳥獸之靈入我們靡絡之林的靈主主殿,若你定要將他留在此地,也休怪我們容不下他!”
葦綃目光縹緲地瞟了一眼后,重新落回了銀環身上。
“隨你。”
豈料,這一言更是激怒了那位已然因仇恨而失去判斷的花靈,連一旁受傷的余容與軒轅柏都有些吃驚。
在他們眼中,素日里,葦綃雖時常獨來獨往,但也從未與誰起過爭執,若偶爾聊上兩言,也算是和善。眼下,卻是一反常態,連一句解釋都未有。
于旁人看來,更是坐實了這位花靈所言,由此,也無人上前替葦綃說上個一言半語。
那位花靈亦未打算就此結束,只見她怒火中燒,朝著視為仇敵的銀環徒手劈斬而去。
葦綃幻劍而擋,只不過,兩股靈力相撞之時,點點銀靈洋洋灑灑地飄落,瞬間出現在兩人之間的厭山花容一手化去長劍,一手直接接住了劈斬而下的一擊。
“你!”
收靈回掌,厭山花容鎮定自若地轉身看向眼前不太熟悉的面容,語氣綿軟道:“花靈姐姐,眼下事情尚未明了,還請姐姐莫要沖動,寬宥個幾日,相信葦綃姐姐一定會給大家一個說法。”
這話是否說得得體,尚且不論,但她自認算是給人留了臺階,若是眼前之人不想要,那她勢必要護著葦綃。
至少,她相信葦綃,就會一并相信葦綃帶回來的境靈,無論靈屬何族。
“你!”
原本還欲發作的花靈,待余光瞥及緩緩步來的空境之主,只能咽下這口氣,羞憤難堪,又滿心不甘地冷哼一聲后,轉身回到了原先休息的地方,席地而坐。
“可有傷著?”
這一聲看似隨意且普普通通的問候,卻令瑤草琪花池殿內的花木之靈一頓咂舌。
在他們看來,賦鯉皇神此舉分明是有意為之,為的便是讓他們心下有個分寸,讓他們知曉瀞靈夫人在賦鯉皇神心中的地位,不是空境內隨意的一只阿貓阿狗可以招惹的。
而那位氣憤的花靈聞言,更是不得不忍住喉頭的腥甜,以免一口老血噴涌而出。
厭山花容極為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更是令圍觀者一度感慨萬千:生不逢時,生不逢命啊!
蹲下身子,厭山花容小心翼翼地望了葦綃一眼,見她并未加以阻攔,便大著膽子細細端詳了起來。
“眉清目秀,長相標致,葦綃自何處將他撿了回來?這人好生厲害,竟連一絲靈息都察覺不到。”
怔然地看向厭山花容,葦綃一時語塞。
“他……”
“南域赤隱珠,難得有人愿意以身試之,倒也令人佩服。”
賦鯉皇神瞥了一眼葦綃,個中之意自是不必言說。
懂的自然懂,不懂的給他十個腦袋也是無用,比如,被勾起好奇心的瀞靈夫人厭山花容,睜著一雙無辜的盈水星眸,似懂非懂,似明非了地以求解答。
奈何,葦綃心緒未定,別提能讓厭山花容一知半解了,若讓她當真將此事講清楚,她也未必知曉該從何講起。
哪里是頭,哪里又是尾呢?這個故事太久遠,也太漫長了。
賦鯉皇神舒展開眉間的一抹溫柔,心下卻未打算給人答疑解惑。
術業有專攻,此事即便是他,也無能為力,既派不上用場,自是多說無益。
然,人人皆知,偏你不知的感覺可并不好受。
厭山花容看似歲月靜好的姿容下,一顆心早已騷動得如萬蟲爬行,難受得緊。
恰逢此時,青霧風塵仆仆地踏進了瑤草琪花池殿,步履匆匆地行至賦鯉皇神跟前,跪了下來。
“啟稟境主,此番夜襲靡絡之林乃是鷹靈主使,與殿中花木之靈所述相符。”
“鷹主現于何處?”
“回稟境主,蒼鷹眼下正在白暮之城內,我已吩咐同行的靈侍守于城外暗處,以免打草驚蛇。”
瑤草琪花池殿內的花木眾靈聞言,紛紛起身看向賦鯉皇神,似乎只待一聲號令,就將追隨賦鯉皇神前往白暮之城,為死去的花木之靈討回一個公道。
殿中花木眾靈的心情,賦鯉皇神自然明白,但此行他并不打算攜眾而往。
身為境主,擔負著維護空境和平的責任,所愿也不過是風調雨順,眾靈安居的普世生活,而非爭斗,甚至是屠戮與復仇。
“既掌空境萬靈,本尊定會給靡絡之林的諸位一個交代。”
栗眸金發,本就尊貴非凡,周身的王者霸氣在這一刻更是淋漓盡致地令眾靈望而生畏。
側身望向厭山花容,賦鯉皇神緩和了不茍言笑、說一不二的肅冷神容。
“你且在殿中等我。”
“我……”
厭山花容上前一步,欲跟隨賦鯉皇神,前往白暮之城。
“聽話。”
望著遠去的背影,厭山花容與瑤草琪花池殿內的花木眾靈一樣,唯有敬畏,卻無比肩的可能。
不禁令她意識到,她是有多久未曾想起身側之人乃是空境的最高神諭者,高高在上,如同仰望蒼穹,是如此的遙遠與神秘。
掩下眼中的落寞,厭山花容轉身重新來到葦綃的身旁,蹲下身子,嘗試著勸導。
“瑤草琪花池殿暫時有人守著,我們在這兒也起不了多大的用處,不若將他帶去竹屋,行事也方便些。”
賦鯉皇神一走,瑤草琪花池殿內那么多雙眼睛都會時不時地注意著她帶回來的銀環,葦綃不是不知,只是當做不知罷了。
先前,將銀環帶來瑤草琪花池殿,本就是她思慮不周,只想著殿內安全,并未顧及其他,眼下瞧來,是她疏忽了大家對于鳥獸之靈的敵意。
若他因此而受到攻擊與傷害,那當真是她害了他。
罷了,小銀所言不差,她又何必一意孤行。于她而言,恐怕現在沒有任何事可以抵得過他的性命無虞。
點了點頭,葦綃聽從了厭山花容的提議。
眾目睽睽之下,厭山花容與葦綃扶著銀環,離開了瑤草琪花池殿。
其間,有兩三位小靈欲上前阻攔,皆被軒轅柏喝退了回去。
“軒轅兄,此舉極可能是放虎歸山,如今鳥獸之靈心懷不軌,欲滅我們花木一族,日后,我等也勢必與鳥獸之靈勢同水火,今日之屈辱……”
說話的木靈是擁護軒轅柏統領花木一族的其中一員,在他看來,形勢如此緊迫之時,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銀環,或可作為日后對付鳥獸之靈的一個活籌碼。
即便要挾不了鳥獸之靈,也可以挫一挫他們的銳氣,而且,恰逢此時出現于靡絡之林的鳥獸,難保不會又是一場無法預料的險惡陰謀。
此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應該下令將葦綃帶回來的異族之靈先關押起來,而后再做打算,方為上策。
軒轅柏的視線落向殿外的靈侍,出聲打斷了他。
“如今,有境主為靡絡之林主持公道,這幾日切不可橫生枝節,此事容后再定,亦不遲。”
十步之外,已恢復大半元氣的陵苕神色淡淡地經過軒轅柏身側,清風拂過,片語未言。
“師父。”
小黃香骨碌碌地轉動著大大的眼睛,小碎步跑至陵苕身側,伸出玉臂,小聲道,“我扶著您。”
揚眉微露笑意,青碧長衫衣袂輕動,紅褐色的長發僅用一支枯藤木簪束起,發絲飛揚,卻是難得的心平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