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霽雨凈空,山染新綠,一座座木屋鱗次櫛比地迎接著最澄澈的日出。
日復一日細致入微的照顧,加之衣不解帶全心全意的看護,放下靡絡之林的一切,葦綃終于迎來了銀環的蘇醒,而她卻足足瘦了一大圈。
斷靈之痛猶如剝皮抽骨,每每思及此,素來堅忍的葦綃亦時常孤身一人暗自流淚。
為了保全銀環能留在靡絡之林,甚至私下去求過境主,好在境主并未多加為難,算是應允了銀環的存在。
而這一切,包括陵苕、厭山花容在內的靡絡眾靈卻是無人知曉。
起初,小黃香與陵苕每日皆會過來看一看葦綃。
葦綃則是將他們擋在了木屋外,婉言謝絕。
如此一來二往之后,望著葦綃日益慘淡的愁容,陵苕也不便再多加叨擾。除卻偶爾行至周圍,兜上個幾圈,暗地里多加留心,也算是為平日里的私下照拂盡了一份綿薄之力,也為彼此間的一點情誼。
遭危逢難,厭山花容或可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可惜一旦碰上諸如旁人私事,原本就對此無能為力的她在聽聞陵苕被拒后,更是躊躇徘徊,不敢只身一人前去打擾。
幾次三番,行至附近,也只是隱于不遠處,偷偷地看上一眼。
有一次,碰上想要前去鬧事的木靈,不待出手,陵苕已先她一步,暗中施術,不動聲色地將之撂翻在地,將人嚇走了。
陵苕與厭山花容不知,葦綃之所以將他們拒之門外,是不想因一己之私而連累了他們。
鳥獸之靈與花木之靈千百年來積怨已久,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今,她堂而皇之地將鳥獸之靈帶入靡絡之林,換作任何一位花木之靈都無法心無芥蒂地接受,何況是在鳥獸之靈私闖靡絡之林,彼此大戰一場后。
將心比心,葦綃也并不想憑一己之力為此開脫,相反,她早已做好了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準備。
但求莫要連累了陵苕他們,即便心知他們多半會站在她的身前,挺身而護,而這,更是她不愿意見到的。
當她日日夜夜祈求神靈,唯盼早日醒來之人終于緩緩地睜開了雙目,葦綃垂首,喜極而泣。
露出薄衾的手即便無力,卻依舊固執地握上了一只不似從前般嬌嫩的掌心。指腹緩緩摩挲過掌紋,憐愛地凝視向千年如一日銘記于心之人。
“你瞧,這一整間屋子里全是藥味,日日煎煮,掌心起了泡,再經由結痂剝落。我不過是昏睡了幾日,卻仿佛討要了你半條命作陪,這買賣如何劃算?”
“即便到了今日,你依舊還是要與我說笑。你明知綾遺海的赤隱珠極為可能不過是一道傳說,卻仍舊以身試之,不顧身后。若是萬一再也醒不過來,我且問你,你可曾想過,我該如何自處?”
說一千,道一萬,末了末了,葦綃還是忍不住埋怨,埋怨銀環的一意孤行,埋怨他視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埋怨他總是這般令她逃無可逃,逼著她去直視那顆蒙塵已久,卻從未更改的心。
屈指輕拭淚痕,眼尾一滴懸而未落的晶瑩恰好淌入指縫,亦緩緩地淌入了一顆分外珍惜的心。
“相逢即是緣,我們有緣相遇、相知,乃至相愛,本是不可多得。我從不畏靈屬之異,即便無法真正在一起,我也愿意耗費一生一世,相伴左右。時光不可多得,又何必徒增浪費。”
“我連自己都護佑不了,如何能護佑你?”
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道理她太過明了。千帆過盡,能再次相逢,這份失而復得的喜悅葦綃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可若是有朝一日,她護不住他,她又將如何面對再一次的分離與失去。
他朝琉璃碎,不拾片瓦全。
自腰間取下一枚石戒,輕輕推開緊握的掌心,銀環將石戒戴上了葦綃的蔥白玉指。
緩緩啟唇:“去綾遺海取得赤隱珠的那日,我于南域外遇見了一位老者,他將一枚石戒予我后,便消失了蹤影。”
猶記得那一日……
“老朽得神靈指點,可往來三境,今日與你有緣,便將這枚石戒相贈于你,望你來日莫負今心。”
那是一位鶴發白須精神矍鑠的老者,在路邊的草叢旁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
銀環匆匆而過,并未在意周遭的一切,他此行的目的是南域綾遺海的赤隱珠,既然拿到了,便已圓滿。
怎料,這位老者隨口一言,竟生生將他攔了下來。
“靡絡不存,花木凋敝,難得這世上尚有癡情種,獨愿孤身赴死,可惜啊,可惜!”
“老人家……何意?”
捋著胡須,老者搖搖晃晃地起身,卻全不似一位年邁行路不便的老人,相反,更像是一位披著年邁外衣的隱世高人。
“來日莫負今心。”
說完那一言,老者便不見了蹤影。
而百年前,靡絡之林于一夕之間焚燒殆盡,更是讓他親眼確信了那位老者當初所言。
是以,自此以后,銀環更是堅定了心中所念。
“莫負今心。”
他認真地看向她,仔細地描摹過眉目間的每一寸。她于他心中,早已是一幅刻骨銘心的永久之作。
“可好?”
此番,如若不是銀環,靡絡之林未必等得到境主前來。花木眾靈,包括她,或許此時已被關押在鳥獸之地,暗無天日地在日復一日的恐懼與折磨中結束一生。
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神靈在庇護著她們,只是,為何卻不能庇護下百年前的靡絡之林?難道神靈也不夠強大嗎?
抽回手,葦綃睫羽輕合:“你容我考慮幾日。”
“好。”
沉默流淌在彼此之間,年少的時光已然逝去,而今的他們需要面對更多的東西。
他們需要時間,去好好消化彼此的出現,唯有如此,方可談及未來。
木門關上之時,銀環輕輕合上了雙眼,空氣之中飄蕩著她方才來過的氣息,靜謐悄悄地停留在他的耳畔,告訴他:“給她時間。”
總有一日,一切都會回來,她會回來。
愛,也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