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毓琉華軒,冷泉蜿蜒數里,圍軒成泊。翠色的琉璃瓦下,八根金柱入湖筑軒,雕花憑欄朱漆覆木繪鸞鳳,琉璃盞落綴八角軒檐,金龍伏居濃翠之上。
十三位繡女執針落錦,流光傾瀉飾紋。這是一處鮮有人煙的鏡城僻遠之地,落南北,無幽徑可通。
一年之始為正,一月之始為朔。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六陰六陽,分執時位。
錦毓琉華軒中,十二位繡女為主繡,剩余一位乃是待主繡靈逝后,接任主位者。
以靈化絲,靈絲入錦,乃是極為耗損靈力之行。
空境生靈能夠倚仗自身的靈力,幻化出適合自己的衣裳。靈力弱者,服飾簡單粗丑,靈力強者,服飾華美精致,一切區別皆取決于自身的靈修。
唯有錦毓琉華軒的十二繡女所繡織品,堪稱精美絕倫,世所罕有,獨供于空境之主,冰湖圣主。一生以繡,奉靈于織,靈力耗盡之時,便是靈逝歸境之日。
眼中藏繡,心中無人,亦是空境鮮有的純靈凈心,獨居偏幽,與世隔絕。
即便是空境之主,冰湖圣主,每一任也只是派人將量體尺寸送來,每百年一次。
這一日,清陽曜靈,和風容與。
十二位繡女正于繡案前趕制一幅冰湖繁山的錦繡盛景,再過幾日,這幅織錦會被送往冰湖圣景的落霜殿。
一賀新任圣主即位,二祝不久之后即將前往世境游歷的絡寒子神能得以順利歸境,萬事順遂。
正舒舒服服地倚著欄桿打瞌睡的第十三位繡女,忽然在一片投落的陰影中,猛得打了一個激靈。瞇成一條縫的雙眼待看清楚來人,匆忙爬起身,連滾帶跑地朝殿內奔去。
待至殿外,扶著殿門,一邊喘著氣,一邊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道:“姐……姐們,境……境主……境主來了!”
其實,不過轉個殿角的距離,奈何平日里悠閑的時光實在太多,姐姐們忙著縫衣刺繡,而她則是整日游手好閑,浪費光陰在曬太陽、打瞌睡、犯迷糊、做美夢上。
遇事一時緊張,一時體力不支,氣喘吁吁,也是理所當然。
“境主臨軒,有失遠迎,我等請境主安。”
十二位繡女起身迎人,施禮奉尊。
賦鯉皇神踏入錦毓琉華軒,不顯山不露水的性子如平日一般無波無瀾,那一雙鑲嵌在絕世容顏上的栗眸慢悠悠地落向已分成兩列、起身恭迎的繡女身上。
“本尊此番前來,是想讓諸位替本尊與本尊的夫人置辦喜服。”
“恭喜境主與瀞靈夫人喜結良緣,不知可將吉日定下?”
自寬大的袖擺中取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紅紙,賦鯉皇神將之遞給了為首的一位繡女。
“良辰吉時與夫人的尺寸皆已謄寫于紙上。”
“此乃我等的榮幸,自當盡心竭力,境主只管放心。”為首的繡女顯然比其他十一位年長,論資排輩也當是第一。
雙手接過方正紅紙,見賦鯉皇神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復恭恭敬敬地溫聲以詢,“境主可有心儀的紋樣,需要繡于喜服之上?”
無波無瀾,無情無緒的一雙栗眸漸漸暈染開了一抹笑意。
“本尊曾見過一朵花,若繡女覺得合適,不妨將之繡于喜服上。”
“十三,奉筆墨。”
正躲在殿門一側的小十三正好奇地扶著殿門,偷偷地往里瞧著,聽著。
她可是第一次在錦毓琉華軒見到空境之主,若非知曉境主衣服的紋樣,一眼辨認了出來,她哪里敢想,有朝一日,空境之主這般尊貴的人會真真實實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十三垂著頭,匆忙朝殿角快步而去。
將白宣用鎮尺壓好,磨好墨,規規矩矩地靜候在了一側。
“境主,請。”
賦鯉皇神微微頷首,一群人緊隨其后,向著殿角行去。
此時,和風舒光正好瀉雕花窗棱而入,端坐于雕花梨木圈椅的男子金發飛揚,執筆落墨,眉目柔情注墨痕而隨。
抬眸間,小十三恍惚地望著這一幅過分美好的畫景,數百年也未能自心中撇去。
隨著歲月悠悠,年華老去,似乎唯有這一副景致永不變換地留存著最初的驚訝。
直至賦鯉皇神離開,小十三依舊望著白宣之上那朵四瓣之花,似乎并非有多么別致。
她不知空境之主本就是個眉色溫柔之人,還是因著一朵普普通通的花而溫柔異常。
她身居的錦毓琉華軒不會告訴她,軒中的繡女也無法予她解答。
這是一座錦繡牢籠,一座令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被囚入,將一生純靈注入繡品的華麗墳墓。
當有朝一日,身擔此位,便會明了,這是最好的宿命。世事變遷,禍亂四起時,或許只有這一方凈土會安然于境,免受動蕩。
“境主都走了,還發什么呆呢?”
“繡女姐姐,你說境主為何會喜歡如此普通的花樣?”
“我又怎會知曉境主的深意,只需將境主吩咐的做好,其它的,自與我等無關。”
拿著紅紙的繡女自軒外朝殿角而來,方才送走境主,眼下就要開始著手喜服。
“鳳凰于飛,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祿攸歸。于紅綢之上飛鳳銜花,間云紋雙喜輝映日、月、星辰、山、左、右、華蟲、龍、宗彝、水藻、粉米、火十二章紋飾。金鳳銀花,以此獻境主大婚。時日不多,需加緊趕制。”
將白宣收好,繡女望著窗外的粼粼湖光,心緒平平。大概喜服完成之日,即是她靈逝之日。
雕梁畫棟,蘭亭水榭,世間美好,易于流逝,活物死物,似真似幻。
唯有手下的一針一線,才是真真實實地用盡了她們的心血,將她們的純靈織繪出最精美絕倫的靈物,千秋萬載,侍神獻境,得享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