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總是那般漆黑,在燈燭的映照下尤甚。
厭山花容獨自一人站在瀞靈殿外,仰望著深邃的夜空,清冷的風絲絲入肌,扣著冰涼,沁人心脾,也讓人尤為清醒。
“空境之主一生侍奉九穹之神,若動得凡心,需受剃靈之痛,承八丈雷擊,除神位,淪螻蟻。”
指尖的靈力將落有蠅頭小字的箋紙緩緩化為灰燼。
明日即將大婚,大婚的前一夜,賦鯉皇神會前往青祀神殿,親自告祝神靈,夜宿于青祀神殿之內,直至第二日,霞光破天,乃是迎娶的吉時。
縱然紙上所言不假,然而有一點依舊令厭山花容自感可笑。
若空境之主動得凡心之人不是她厭山花容,而是這箋紙的主人,難不成便無需受剃靈之痛,承八丈雷擊了?難不成別人能偷偷心悅,唯獨她厭山花容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該有多么可笑?
憤怒與不甘,害怕與妥協同時充斥著一顆本就脆弱敏感而又孤勇的內心,如同冰火兩重天,同時煎熬著厭山花容。然而,留給她的時間卻只有漫長又短暫的一夜。
她可以去到無人的地方,躲著永遠不見他,或者,明日大婚,當眾反悔。可自問,她如何能眼睜睜地愛著他,又承受著他的怒火與疑惑,甚至是步步緊逼。屆時,她恐怕只會潰不成軍地落荒而逃。
這樣的戲,她演不下去。
奈何整座空境,獨她一人又能逃至何處?
她雖不記得過往,但卻第一次感受到了內心的荒墳一片,寸草不生,竟生出了棄世之意。
“倘若一個時辰內,枯葉落地,我便留下。”
今夜,瀞靈殿內外都很安靜,只因她將靈侍都遣走了。
一個時辰后,鏡城內的一處屋檐上緩緩地落下一位對月當酌之人。今夜月色不佳,不過這淺酌的興致倒非全無。
晃著酒葫蘆,玄冥洋洋灑灑的風姿一晃而過,背對著正欲出城之人略顯冷淡道:“明日大婚,此時何去?”
身形驀然一滯,許久不見的面容,許久不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嗓音,倒令她似乎忘了曾經救過她的南域之主玄冥。
厭山花容掩飾著慌亂的心跳,佯裝平靜道:“城外尚有自靡絡之林趕來的小花靈,因著她們明日不能入城,便想著去見一見她們。”
轉念間,盈盈回身,露出嬌美的姿容,猶如一朵盛開的垂枝海棠,令人垂憐愛慕。
嬌小的身形消失許久之后,方落下了極淡的一聲:“好。”
月色傾落,玄冥坐在高高的屋檐頂,心緒如同葫蘆中的陳年佳釀晃動著。
今夜,他總覺得不同尋常,但愿有情人得以終成眷屬,也不枉費他趕來的這一趟。相識一場,權當為她守著這最后一夜。
“我瞧著這夜深露重的,你怎還能有此雅興,賞月飲酒?雖說見不著境主,可你剛入鏡城,就替人守著這大門,也太過盡忠職守了吧?”屋檐下的昏暗處,藍夜抱胸調侃著端坐金瓦之人,方才的一幕盡收眼底。
“既然夜深露重,你不去歇著,來這里做什么?”
自醒來,玄冥的心緒便如彌散著薄霧的綾遺海,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藍夜的寸步不離則更加變相地告訴他,發生了一些令藍夜不得不瞞著他的事。
“守著你,省得你做出意料之外的閑事。”
今日,藍夜同樣心情不佳,似是失了興致般,不咸不淡地應付了一句,一對新月眉不自覺地又擰深了幾分。
立于兩境相交之處,厭山花容回想著不久前的時光,她與賦鯉皇神說來其實相識并不久,能走至今日,若說不是緣分,也實難找到其他的理由。
“我若成為了境主之妻,便是害你從青祀神殿除名,令你白白受八丈雷擊。”
那是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如若斷絕了他的執念,如若……整座空境都被他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她,那大概只有這一個去處了。
以死斷生,亦是以死換生,緣分至此,亦是足緣。
只有她的靈魄無聲無息地散盡,賦鯉皇神才會完完全全地去執。
一頭銀色長發于夜風之中飄揚如銀河星燦,一汪盈水星眸亦流露出了壯士斷腕的決絕之情。
值得嗎?厭山花容捫心自問。
“縱然不值得,我也不可以因一己之私將你拉下境主之位。即便眼下的所為同樣自私,但世間本就無兩全之法。望君,勿念勿思。”
合上雙目,滑落的眼淚帶著脆弱與不舍,厭山花容任由身子緩緩地向前傾倒。
陡然間,身后突如其來的一掌瞬間震得棄生之人靈元碎裂。
恍惚間,不可置信地回眸,融入黑袍的靈身映入眼簾,隨著一大口鮮血噴涌而出,厭山花容垂直落崖,墜入了虛無黑暗。
待最后一滴瓊漿入喉,手中的葫蘆滑落,沿著屋檐的金瓦滾落。
怔目間,身形猛然一震。衣袂翻飛,來不及思考,一襲黑衣飛速地朝城外疾行而去。
她的氣息在消失,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在這片空境地域。
待玄冥瞬至兩境交界之處,一抹殘影轉眼即逝。不問緣由,反手一掌,一股強大的靈力徑直朝著懸崖邊的黑袍而去。
黑袍瞬間倒在了懸崖邊。
向著殘影墜落的位置匆忙飛身而去,伸出的雙手卻連半片布料都未曾碰到。
玄冥眼睜睜地看著那具熟悉的嬌弱身影墜入無盡的混沌,卻無能為力。這一刻,他的心猶如焚入了火盆,燃燒化煙,灰飛而去。
調用全部的靈力,玄冥憑著感覺,試圖將徒見殘影的身子拉回來,眼中死寂般的深海第一次涌入了翻滾的波濤。
“你瘋了!”
眼瞧著忽然不見了的人影,藍夜循著蹤跡,一路追來,便見到了靈修即將潰散的玄冥。
藍夜立刻化掌聚靈,飛身一撲,一把將玄冥拉扯了回來。
一聲大吼,也令玄冥清醒了些。
那一瞬,他寧愿墜入混沌,也要救她。玄冥赤紅著雙目,抬手將受了重傷的黑袍牢牢地執掌鎖靈,扣住了脖子:“說,是誰讓你做的?”
掌心用力,只為告訴對方,他所言不虛。
“不說,很好。”
下一秒,斷靈滅形。
望著懸崖之下消失的只身片影,玄冥踉蹌而退,推開藍夜扶著的手,緩緩地閉上了眼:“明日的大婚……”
他不敢再說下去,因為事態已經嚴重到無法估量與控制了。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玄冥,并非你我的過失,又何必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