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萬古色,明月千秋粲,幾人曾賞心,獨我復生情。
一盞紅燭微亮,墨下松香浮影,銀光傾瀉青松云鶴,金色長發微卷流瀑。
清心咒,他寫了一摞,卻似乎無半點用處。
一雙沉寂入海的無緒栗眸神色淡淡地掠過殿內不曾改變的一切,似是總能在寂靜無音的一處浮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睜著那雙無辜的盈水星眸倔強而柔弱地看著他,卻始終不向著他走來。
“厭山花容……”
他寫了滿滿一摞清心咒,然而,其中一半全部寫著厭山花容。自她靈逝后,他一個人呆在瀞靈殿內,不分日夜地靠著清心咒度日,卻在日復一日中瘋魔不自救。
“境主,靈姬已在天沐中殿呆了近一個時辰。”
約一個時辰前,守城的靈侍前來通稟,說是靈姬正在城外,想要入城探望境主。
青霧將此事稟告了賦鯉皇神,并遵從賦鯉皇神的意思,命守城的靈侍將靈姬帶去了天沐中殿。
奈何,一個時辰快過去了,眼瞧著天色也暗了,瀞靈殿內卻仍舊毫無動靜。
瀞靈夫人靈逝之后,瀞靈殿內的一干事務,青霧都處理得極為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慎,惹得賦鯉皇神觸景傷情,更加郁結。
然而,自打那日歸來,賦鯉皇神時常呆在瀞靈殿內,甚少出殿,更別提出城了。
眼瞅著這天色,轉眼月色被烏黑的厚厚云層遮擋,殿外檐下垂掛的金鈴清脆作響,云紋浮雕八瓣大蓮花的庭磚之上大風掠地。近日多疾風驟雨,晡時方下過一陣,這會兒瞧著又該下了。
候在殿門外的青霧依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唯有透過紙窗的燭影,安安靜靜地陪著夜晚一點一點地流逝。
內心一聲長嘆,青霧回身愁容滿面地仰望著風雨欲來的漆黑夜色,云海翻涌,顯得有些空洞與可怖。
忽然,“咔嚓”一聲,堆積的烏黑之中,一道閃電帶著強光劈開云層,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攜狂風洗地。
剎那間,清脆的金鈴聲也盡數淹沒在了狂風暴雨之中,微不足道。
一襲紅衣在風雨中帶著霜寒而來,原本艷陽般的絕色容顏褪去了些許明麗,獨顯孤傲與飄零,而疾風驟雨下漸漸模糊的身影更是備添了一絲羸弱之感。
冒著如此之大的風雨前來,饒是青霧也是看呆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稟。
“這……”當真是難倒了他。
三兩下思索后,青霧也唯有硬著頭皮敲響了瀞靈殿的殿門,咬著牙關,面色極為難看地小聲道:“境主,靈姬冒著大雨,已行至殿外,且未打傘。”
“你且下去吧。”
瀞靈殿內忽然傳出的回應倒令青霧倍感意外。若按照往日賦鯉皇神的性子,要么不做聲,要么將靈姬拒之門外,退一步,也該是平心靜氣地嘆一聲胡鬧,而后再讓靈姬失望而歸。
暗自搖了搖頭,青霧轉身,消失了身形。
過了很久,瀞靈殿的殿門從里面緩緩打開,青松云鶴的外袍沾著若有若無的松墨香,飄散入濕氣厚重的風中。
賦鯉皇神只身立于門檻內,金色的卷發半遮著一雙栗眸,在慢慢抬首的瞬間,一抹令人心顫的落寞與孤獨感透過雨幕,落入了紅衣女子的心中,如一塊千斤巨石砸入湖底,破開最底下深暗的淤泥,讓一湖清澈的水瞬間渾濁不堪。
“皇神哥哥……”
想要轉身逃離的沖動化成了難以下咽的難堪,雨幕之中,十指緊緊地嵌入掌心,帶著哽咽聲,一襲紅衣用盡全力,奮不顧身地奔跑著,朝著那具不停刺痛她,卻依然令她甘之如飴的空殼而去,可以令她卑微到丟棄自我。
“嘭”的一聲,一副身子恍惚間踉蹌而退,而另一副身子則狠狠地栽進了一個空蕩蕩的懷抱。
“靈菡,規矩。”毫無波瀾的一雙栗眸沒有任何情緒,以至略顯空洞與無神。
“不,靈菡不要規矩,靈菡不要聽皇神哥哥的話,靈菡要呆在皇神哥哥的身邊,永遠陪著皇神哥哥。靈菡!”
埋首在他的懷中,可是,她為何還是那么難過?
伸出雙臂,靈菡小心翼翼地抱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幻,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實,那么的令她心痛。
有些話,她深埋心底太久了,好不容易盼來了這一刻,她無論如何都想要告訴她的皇神哥哥,想要大聲地告訴整座空境,想要空境萬物都能聆聽她最癡戀的愛慕。
“靈菡喜歡皇神哥哥啊!”
“永遠……喜歡……”如同最諷刺的亙古不變,刺痛了他本就痛徹心扉的思念,一切都是那么的虛無縹緲,那么的遙不可及,都不過是欺瞞與謊言,“永遠是有多遠?”
是大婚前夜一聲不吭地離開鏡城,孤身赴死?還是大婚之日獨守瀞靈殿追思亡妻?
眸色蒼涼地穿過雨幕,遙望著完全看不清、辨不明的遠處,空洞而荒蕪的內心覆蓋著一層層濃烈而化不開的冰霜。
被雨水打濕的身子冷不防地哆嗦了一下,紅發上薄薄的一層水珠順著發沿落下,這不是她第一次狼狽,只不過從沒有狼狽如斯。
靈菡抬起淋濕的臉頰,蒼白之中微微透著些許紅潤,她仰望著他,如同自小的每一次。
賦鯉皇神在她的心目中總是深邃如滄海,遙遠若九穹,可即便如此,她仍不愿失去來源于靈魂深處的這份悸動中的仰望。
“是一生啊,皇神哥哥。”
歲月不過須臾,轉瞬即逝,一生亦可長可短。
他再次見到她,只想將她牢牢地攥入掌心,然而,她卻始終如流沙一般,未能留下。
“明日起,你可以自由地出入鏡城,若想回來,亦隨時可以回來。至于其他,一如往昔,未曾有變,也莫再多想。”他自小將靈菡養大成人,從不作他想,倘若放不下執念,他依舊只能選擇疏遠她,“夜深了,去換身干凈的衣裳,明日……”
“為什么不可以想?別人可以想,為何偏偏靈菡不可以?皇神哥哥為何不能對靈菡公平一些?”陡然拔高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尤為尖銳,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靈菡紅著眼,委屈地打斷了賦鯉皇神,“皇神哥哥!”
她明明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情緒想要發泄,然而哽咽再三之后,一切都被吞噬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帶著滿身心的失望,靈菡心灰意冷地合上了雙眼,幽幽出口:“靈菡想要知道瀞靈夫人在皇神哥哥心中究竟有多么重要,現在,靈菡已經得到了答案。今日前來,其實靈菡是有一事想要告知皇神哥哥。在鏡城外游歷的這段日子里,靈菡曾意外聽聞,凡空境生靈靈逝之后并非都會完全消逝,若靈念極強,或靈修極高,也許會在三境之中留下殘魄,機緣巧合之下,加之尋靈之人靈修入境,或許可以重塑靈身,起死回生。”
顯然,她再賭一次,還是輸了。哪怕希望極為渺茫,她也毅然決然地去期待,去爭取了,只可惜,最終還是未能得償所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自小到大的感情竟抵不過一位小小的花靈,皇神哥哥,這是靈菡最后一次聽話了。
“殘魄還陽。”古籍中確有記載,他依稀記得祈天殿的藏書之中有一卷名為天方夜譚,荃司青神在世之時,時常親自教導他研習古卷,而為他講解那一卷天方夜譚之時,卻只是寥寥數語,簡簡略過,并未多加詳述。
當時,他尚年幼,亦覺此卷乃無稽之談,遂將之蒙塵,再無翻閱。然而,此時他卻莫名翻涌起了驚濤駭浪般的曙光。因為只要有一線希望,都值得他去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