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萬物恃法而生,修心以孕靈,修身以凈靈,凡惡靈者,皆筑惡以念,固無骨之魂。他人知你是因陵苕,而泄私憤,卻僅知其一,而未知其二,比起陵苕被囚懸靈庭,你更不服我施加于你的諸多痛苦。而今,毀了懸靈庭,你可有舒心些?”
九穹天的霞露香飄四溢,嘗過一滴,始知世間真味。
獨獨九穹之主有一玉葫蘆寶瓶,里面裝著的霞露常年飲之不竭,不知羨煞過多少人。
既不見回應,那傲慢又灑脫的九穹之主忽然間就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只見他從云層之上扔下了一把長劍,眼不抬,身不動地散漫道:“人走劍留,真不知道你是余情未了,狠不下心,故意留待日后再續情緣,還是果真狼狽到如此健忘?!?/p>
徒手接過掉落下的破天劍,木綾星眸一寒,反手朝天一擲,冷聲而問:“你可是闖了瀞靈殿?”
長劍鉆破云層,環繞一圈,橫指于九穹天帝靈的眉心兩寸外。
一雙桃花目盯著手中的玉葫蘆,到底沒舍得放下,依然我行我素地豪飲著。
“自然。不入瀞靈殿,何來破天劍?不過區區鏡城,區區瀞靈殿,有何去不得?”
他若不去,她就要被人輕薄了,如何能不去?
卻見木綾雙拳緊握,咬牙切齒道:“我再問你,你可知他在瀞靈殿為我渡靈?”
云層之上,劍鋒再近一寸。
“知。”
當劍鋒直抵眉心,手中的玉葫蘆終于凌空劃過一道弧度,被收了起來。
“你為何不阻止?”
“九穹天主一旦出現在瀞靈殿,將意味著什么?何況,不愿見你被濁靈吞噬,這是他唯一的辦法?!蹦曋鴦︿h上愈加明亮的靈波,淡然道,“倘若你不愿再有下一次,不妨去向冰湖之主求取凈靈丹?!?/p>
“下一次,我一定不會失手?!?/p>
纖臂一攬,長劍入懷,木綾轉身離去。
于木綾轉身的剎那,一條霞錦自云層飛下,纏繞在了破天劍上。
“待來日再為你鑄一把劍鞘?!币琅f是蕭瑟如秋風的聲音,仿佛風過了,葉落了,出言之人便也被遺忘了。
利索地將劍縛于背后,木綾頭也不回地走了。
瑟瑟秋風,拂云弄霞。
九穹天主夜歲闌喟然一聲長嘆后,仰首起膝,醉臥浮云,望著漫無邊際的明亮藍色,抬指緩緩靠近眉心,一柄虛幻的長劍赫然出現在了兩指間。
從劍鋒一路沿著劍身,至劍柄,那里似乎站著一位嬌小的玲瓏女子,聰慧機敏,又愛憎分明。誰對她好,她都記著,誰對她不好,她也記著,對她好的,她便報恩,對她不好的,她便報仇。
一雙桃花眼凝視著女子娟秀俏麗的姿容,帶著幾分醉意,小聲著:“下一次,你也一樣會失手……你且忍著些……快了……荍荍……”
風來,入心,情動,聲散。
世間,有些人看起來心狠,其實比誰都心軟,有些人雖看似搖擺不定,心軟得很,實則不過皮相罷了。
奈何,眼盲者眾,心盲者更甚。
花花世界迷人眼,最是人間璀璨色。
“成圣是我的執念,荍荍,你可懂?”
木綾背著破天劍,一路向著北凰山行去。
待至半路,離開一穹天后的北淵恰好趕至。
兩人之間,無需多言,只消一眼,便極有默契地并肩而行。
行了大半個時辰后,在距離北凰山不到百里處,一口金泉往南蜿蜒至結陰的青桐小徑。
木綾站在小徑的一頭,攔住了北淵。
“你守在這兒,我一人進去足矣?!?/p>
那雙古潭墨眸平靜地凝視著木綾,似乎在考慮,他要不要答應。
最后,落在那張沒有絲毫商量余地的倔強面容上,北淵妥協了,“一炷香的時間,若你不出來,我便進去。”
“一言為定。”
北淵的忠誠,木綾并不懷疑。但是這一條路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因她而沾染鮮血。
這是一條注定罪孽深重的不歸路,骯臟污穢,腥臭灰暗。
沿著青桐小徑,嬌小而筆挺的身形往東而去,如一位勇士,帶著她最鋒利的劍,去迎接即將面對的洪水猛獸。
突兀的石崖高聳穿云,濕潤的苔蘚懸壁而長,青翠迷人。
再往里行百步,則日映晴林,香蘭滿石屋,霞光瑞氣,彩鳳雙雙,鸞鳥對對。
溪澗石渠影潺潺,濯羽弱水鳴高翔。
一切美好的景象,在一把破風而來的劍下,被斬得支離破碎。
木綾手握破天劍,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就這樣一路殺入了鳳族之地。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鳳族,屠我鳳靈!”
鳳族的新任長老打出了一記殘虹掌,向著木綾的面門呼嘯而去。
“當年幻羽的飛虹流霞比你這一掌不知耀目多少倍,你們的身體里雖然流淌著上古神獸不多的血脈,但有了這一層身份,也讓你們鳳靈一族尊貴不少,好歹也該潔身自好,秉承先祖之意,行光明正道?!?/p>
左手按下破天劍,右手迎掌而去,木綾打算硬生生地接下這勢如破竹的一掌。
“轟!”
兩掌相撞,兩股巨大的靈波綿延數里,震動了整片鳳族領地,揚起的煙塵足足三丈高。
周圍不幸被余波傷及的鳳靈紛紛血氣上涌,倒地吐血。
鳳族長老捂著胸口,血色盡失。
方才這一掌,令她受了極重的內傷。
她根本無法料到,自己氣勢洶洶的一掌不僅沒有傷到對方分毫,反而被對方的一掌打斷了幾根胸骨。
眼下,也只是強壓下翻涌的氣血,故作鎮定。
她擔心若沒有辦法將眼前的這一尊煞神逼走,今日,整個鳳族恐怕都會葬身于此人手中,而她已無暇顧及自己。
鳳族長老佝僂著背,強撐著站了起來,目色渾濁道:“我鳳靈一族素日低調,從不輕易與人為敵,更與你無冤無仇。今日,你大開殺戒,傷我族靈,你可知,如今我鳳靈一族身后的靠山乃是手握大權的靈姬。以靈姬的能力,你即便殺光我族鳳靈,也定走不出這里!”
“靈姬?”
木綾原本只想速戰速決,不愿與人多言,奈何有人偏偏要提她不喜歡的人。此刻,倒的確令她多了一層想法。
不過,即便如此,也只是更加堅定了她今日前來鳳族本要達成的目標。
“多謝提醒,我一定將你們的尸骨作為一份大禮,親自送至靈姬的手中,聊表寸心?!?/p>
“那么,就先從你開始吧?!?/p>
木綾忽然回身,望向不遠處身著姜黃薄紗的女子,露出了一抹嗜血的笑容,一步一步,朝著她走去。
“方才,就是你在我的身后蠢蠢欲動,幾次三番想要偷襲,卻始終沒有機會。剛剛,似乎差一點就要被你得逞了?”
“不,不可能,你怎知我……”
姜黃薄紗的女子是新任長老的座下首徒。
只見她雙目圓瞪,四肢不停地顫抖著。
從長老開口之時,她便一直尋著機會,想要將人一擊即中??墒牵恢喂?,一股巨大的恐懼莫名壓迫著她,遲遲不敢動手,仿佛她一動手,就會身首異處。
現在,她終于察覺到了,那一份將她壓制得死死的恐懼之感來自何處。
這一份死亡的威脅正在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越來越近,而她,已完全無法掙脫。
“不,不!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從前的清麗脫俗,從前的驕傲聰穎,正在一點一點地脫下它的皮囊,露出里面最真實的靈魂。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但是,人們往往還是更鐘愛好看的皮囊,而非有趣的靈魂。
正所謂,一白可遮百丑,那好看的皮囊更是可以掩蓋骯臟丑陋的靈魂。
何況,不是十惡不赦之人,誰的靈魂不是挑挑揀揀,總能拎出零星幾樣能看的東西。
那樣,倒也夠了。
“區區螻蟻,安得上九穹?”
黑霧沿著地表,地毯式地蔓延而開。
木綾雙目赤紅,五指生出黑色藤蔓,沿著雙臂的白皙肌膚,順纏而上。
其實,她忘了告訴賦鯉皇神,渡靈于現在的她而言,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
浸潭的那些歲月早已將她的血肉與污濁合二為一,只要她想,就可輕易使用。
只不過,從前,她忌諱,她厭惡。而今,她可以稍稍忍受。
比起死亡,她更需要活著,也更需要強大的靈力去支撐她以后要走的路,而那條路,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要替千千萬萬死去的生靈討要一份公道。
這也許對別人不重要,于她,卻是無比重要。
“只有死人,才方便問靈。而我,惟愿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破天劍突然繞至木綾的身后,割下了一縷烏黑的發絲。
木綾合上雙目,驅靈結印,雙手開始不停地翻動。
很快,那一縷發絲成了七根琴弦,凌空而懸。仿佛一把虛空之琴,以虛為琴身,以實為弦,龍池鳳沼,示天地萬象。
“你!你怎可如此惡……毒……啊!”
十指緊緊地掐住自己的脖子,雙目爆滿血絲,無助而略顯詭異的端莊面容此刻猙獰而可怖,如鬼魅,如惡靈,驚悚地,慢慢地,摳入白皙的肌膚,在血與淚之中,完結了漫長的一刻。
“鳳萱!”不遠處,鳳族長老悲痛而呼。
然而,此地彼伏的哀嚎才剛剛奏響,鳳萱的死仿佛只是一段前奏,一味藥引,而真正的高潮,一如陶罐里正熬煮的藥汁,正是釋放與融合藥效最緊要、最好的時候,亦是一曲之中最扣人心弦之處。
絲絲入心,絲絲入情,聲聲問靈,聲聲奪命。
箏鳴之音,曠古悠遠,撫琴之人,清冷入仙。
云層之上,醉臥而寐之人半瞇起一只桃花眼,心有憂思,遠眺九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