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堆砌的白暮之城城門大開,沿途,木綾背著破天劍如入無人之地。
一眼望去,外城的步道上空蕩蕩的杳無人煙,仿佛一座荒蕪的空城,然而,這座空城卻干凈得一塵不染。
倘若就此放松警惕,那必然是大錯特錯。
越是看似空空如也的地方,越是會在暗中蟄伏,以待戰機。
這一出空城計想必已擺下數日,想要甕中捉鱉的伎倆更是不加掩飾地囂張至極。
靡絡之林不過是引誘木綾前往白暮之城的戰前交鋒,一旦成功,便是不費吹灰之力,一舉將她擒獲。
而一旦交鋒失敗,也不過是隕落了一員戰將。要知道,那些被送去靡絡之林的傀靈實打實的卻都是花木之靈。
白暮之城有損失嗎?鳥獸之靈會被震懾嗎?
沒有,也不會。
區區一個小兵,尚不及傷筋動骨,恐怕就連陣前揚起的硝煙都算不上。
成,彪炳千古,敗,野馬塵埃。
灰墻黑瓦,沉悶而厚重。
木綾孤身一人走在夕陽漸落的石道上,不曾遲疑,亦不曾回頭。
白暮之城的內城在陰與暗交匯的那一刻,會緩緩落下城門。
當鐵鏈劃過巨石,于日月星同耀之際滑蕩出難以共鳴的粗厚破音,仿似完美的世界被印烙下了瑕疵,灰墻黑巖的素色則以沉悶之姿開啟新一日的獸靈圣地。
囚牛立琴,喜音好樂,睚眥覆刀,沙場攝人。嘲風好望,立檐守殿,蒲牢洪鐘,專聲獨遠。狻猊好坐,佛前煙火。霸下負重,三山五岳。狴犴伏衙,肅穆公正。負屃化龍,以雅飾文。螭吻好吞,滅火消災。
立碑為雕,伏石作刻,白暮之城的內城門內,兩側順勢而列,以九銘貴,以雙成對。
木綾此時正站在內城城門之下,仰望城門之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正齊刷刷地對準著她。
為首的一位獸靈雙手扶著石欄,鷹隼般的雙目正緊緊地鎖定在木綾的身上。
城上城下,誰都不愿先開尊口。
劍拔弩張得仿佛下一秒,只待那人抬臂,一聲令下,木綾就會被射成一個巨大的篩子。
果然,沒過多久,只見那位被眾星拱月的獸靈抬起了左手。
顯然,他就是這群人的首領。
很快,被粗長的鐵鏈纏成木樁而動彈不得的兩副身子自城門上被扔了下來,懸掛在了半空之中。
原本對準木綾的一半弓弩忽然齊刷刷地調轉了方向,對準了奄奄一息的兩人。
眼見那人傲慢地勾了勾唇角,緩緩地抬起了另一只右手。
一雙瞳孔驟然緊縮,兩只手的骨節更是握得咯咯作響,木綾回望向赤裸裸的挑釁目光,率先開了口:“黑凰的狗,果然都懂得怎么咬人。”
此言一落,城門之上立刻群情激奮。
木綾的大不敬令一眾獸靈紛紛高呼著要拿下她的首級,以祭慰死去的鳥獸靈主黑凰的在天之靈。
“若你現在跪下,對著北凰山的方向磕三個頭,我可以讓城主給你留個全尸。”
對于城下女子不知天高地厚之言,獸靈首領顯然比他的手下冷靜。
在他看來,城下的小小花靈形如螻蟻,恐怕都不夠他踩上一腳。
似是聽到了一個極為好笑的笑話,少女仰面微微一笑,猶如拂面春風,吹過一張張忽然圓瞪雙目、略顯尷尬的面容。
立在城門上的獸靈們好歹也是青壯之年,何曾見過嬌小的花木之靈能對著他們這群粗漢露出這般迷人的姿態。立時,一個個皆神情不自然地勾畫出了一副五彩繽紛的水墨群像。
只是,城下的女子又怎會是好相與的主。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是整個白暮之城嚴陣以待的人物,又豈會是他們認為的尋常模樣。
笑容依舊,然而,拔劍的速度快過了一眾獸靈的目速,以致下一秒,在一眾獸靈不及反應的目光中,兩副奄奄一息的身子忽然極速墜落。
“擎天之力!”
木綾單手蓄力,體內源源不斷的靈力轉化成了一股強大的圣力,“轟”地砸落在了城門上。
緊接著,這聲破天巨響揚起了漫天的煙塵,轟然倒塌的半扇城門令整座城墻晃動不已。
城門周圍的墻體上,巨石碎裂,紛紛砸向地面,懸掛在城門上的兩具身子也徹底不見了蹤影。
獸靈們被突然的巨變打得措手不及,一個個心頭大震。
獸靈首領始知輕敵,當即下令道:“給我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
一聲齊喝之后,獸靈們頂著灰頭土臉的模樣,一個個收起了輕視之心,如臨大敵般地分列成了兩隊,分別向著內城的兩條邊道成合圍之勢進行追捕。
只要人沒有出城,就插翅難逃。
而外城早在木綾踏入之后,隱藏于暗處的鳥獸之靈就將外城筑成了鐵桶。
今日的白暮之城被下了死令,只進不出。
帶著兩個人,木綾走不遠。
方才她小試牛刀,使出擎天之力,為的就是聲東擊西,讓他們誤以為她已救下兩人,往內城逃竄。
殊不知,她只是躲在了城門一側被她打通的巨石坑中。
這一片高聳的廢墟與半倒的城門完美地遮掩了她們所在的方位,且這是一個死角,只要她布置得再巧妙一些,相信明早日出之前,不會有人發現。
“對不起,我來晚了。”
望著葦綃與銀環身上一道道不同程度的鞭痕,木綾含著眼淚,愧疚不已。
他們二人的靈筋現已被挑斷,在靈筋修復之前,只能形同廢人一般地活著,無法再調用分毫靈力。
木綾自責自己未能第一時間趕回靡絡之林。
為什么她要耽擱?為什么她要心存僥幸!
捫心自問,不過是因為她始終排斥著體內的另一具靈魂,另一份記憶。覺得那些都不屬于她,而她也沒有必要為此負責。
可是,眼前的二人是她回到空境之后在靡絡之林最初的遇見,他們可以不問緣由地守護她的安全,給予她無言的信任。
而她,回饋了他們什么?
是奄奄一息的慘不忍睹?還是靈筋被挑斷時撕心裂肺的痛呼?
她可以想象,那會有多痛。
“對不起。”
木綾從不輕易說抱歉,面對眼前的二人,卻接連說了兩次。
“不是……你的錯,早晚……有這么……一天。”
睜開眼,葦綃虛弱地搖了搖頭,又目色悲戚地緩緩轉向身側傷勢極重的銀環,溫柔而不舍地深深凝視著這個可以為她生,為她死的男人。
“只是……因我……連累了銀環,他……本可完好無損地……待在鳥獸領地,自在瀟灑地……過……一生。”
葦綃心中已做好了打算,倘若這次銀環活不了,她也就隨他一起去了。
銀環身上交錯的鞭痕更是觸目驚心,一道連著一道,一道疊著一道,遍體血污。
因著靈屬,于鳥獸之靈而言,他無疑是一個叛徒。所以,他被打得更狠,也更重。
此情此景,木綾自是看出了葦綃的幾分心思。
伸出手,撥開葦綃額前的幾縷亂發,低聲寬慰道:“相信我,他不會有事的。即便是已在黃泉渡口,我也有辦法將他帶回來,還給你。”
如今體內的污濁之靈已盡除,純靈加之圣體,用來對付白暮之城的鳥獸眾靈,她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只是眼下,她要將銀環與葦綃從死亡邊緣扯回來,勢必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內城的守衛一旦發現不了她的蹤影,極有可能會去而復返。
屆時,她們的處境只會更加糟糕。
“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真實身份是九穹天的帝姬。之前,我一直不愿意承認,是因為我只想做自己,而非存活于他人久遠記憶中的昔日之人。現在,你們只有服用下我的血肉,才能保你們一命。我想當年黑凰之所以將我抓走,囚于濁潭,也定是與我的圣體有關,雖然至今仍未探知其最終的目的,但我與他終有一戰,而你們絕不該成為其中的犧牲品。”
“你……”
葦綃驚訝地看向木綾,只是她還來不及拒絕,眼前便出現了一團晃動的虛影,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
迷迷糊糊間,身子倒向了一側,睡了過去。
身負重傷的銀環也同樣陷入了昏睡之中。
將兩人靠墻扶好,木綾取下破天劍,在左臂上迅速地劃下一劍,割下一小塊圣體,一分為二,分別送入銀環與葦綃的口中。
其實,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會出此下策。
圣體受損事小,只是恢復起來有些緩慢,相信他們二人若是醒著,是決計不會同意這種割肉喂鷹的做法。
故而,她方才趁其不備,設下了安眠夢境。
半個時辰后,夢境自解。
忽然間,木綾意外發現銀環的體內竟隱隱有圣靈涌動的跡象,雖然這點圣靈微乎其微,卻仍逃不過她的眼睛。
“夜歲闌,你真是陰魂不散。”木綾咬牙切齒地罵道。
隨后沿著衣服下擺,用力撕下一截黑帶,綁在了傷口處。
木綾起身,在打出的壁洞外重新巧妙地布置了一番,使得葦綃與銀環的藏身之處更加不易被發現。
離開之前,木綾回頭,最后看了一眼內城城門下拱起的巨大廢墟。
“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什么都好了。”
迎著一抹西落的殘霞,身影消失在了白暮之城的內城大道上。
而內城城墻也在那抹嬌小的身影漸行漸遠之后,轟然倒塌,成為了一座真正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