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為天鏡，水為地鏡，故為鏡城。

一座城池育一方仙靈，位于空境中軸的這一座城，凡鳥獸、花木不顯，唯魚靈游弋，清泉緩淌。

森嚴(yán)的制度，等級的劃分，早已令人不滿。

青空如鏡，大地亦如鏡，澄澈碧藍，萬物滌靈。

從前，城外鳥鵲翩躚，翱翔五彩之翼。而今，花木凋敝，鳥獸橫行無忌。

貴為一城之主，尤其是一境之主，生來受天道庇佑，同時背負天職，掌一境之和。

和者，天地之性，致祥之道。

賦鯉皇神日日呆立在瀞靈殿的金檐之下，遙望遠方，除了一望無垠的天穹，其實什么也沒有，可他仍舊披著金色云紋外袍，拖著日漸虛弱的身子，一站便是一個時辰。

一雙無情無緒的栗眸，隱藏下心中泛濫成災(zāi)的無解相思，任其一點一點地破碎，一點一點地湮滅，一如野火過境，可寸草不生，然而一陣風(fēng)過，重新滋生。

“皇神哥哥。”靈菡從身后摟住他，親昵地蹭了蹭。

時光也仿佛回到了從前，那個獨屬于靈菡的時光。

那時候，她從不擔(dān)心皇神哥哥會喜歡除她以外的女子，因為整座鏡城內(nèi)，沒有人比她更可愛，更得皇神哥哥喜愛。

而今，空境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皇神哥哥也留在了她的身邊。

這一切，多么美好。

一直以來，這都是她夢寐以求的完美結(jié)局，她也終于做到了。

“咳咳……”

賦鯉皇神微微弓起背，以壓制喉間涌上的腥甜，自碧澄的天際緩緩收回遙遠的神思。

轉(zhuǎn)身扯落了覆在腰間的一雙玉手，淡漠了眉間幽色，“起風(fēng)了，回去吧。”

“皇神哥哥……”

滿心的歡喜于一瞬間支離破碎。

靈菡出神地望著依舊掛著的兩條纖細玉臂，空落落的，窒息著她一顆原本炙熱飽滿的心。

不，不該這樣……

“皇神哥哥！”

紅裙飛揚，不過寥寥數(shù)步，便追上了長長的金發(fā)下消瘦的清冷背影。

靈菡再一次從身后緊緊地抱住了賦鯉皇神，用盡了所有的蠻力。

她好怕一松手，抱著的人便會羽化而去。

“皇神哥哥最后的時光是屬于靈菡的，誰也奪不走，誰也別想奪走。”

即便靠著他的背，她依舊思念成災(zāi)。

自小，她便視他如神祇，視他為唯一，視他為眼中的全部。

“皇神哥哥，為何就是看不清，明明靈菡才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始終愛戀著您的人啊！”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高傲如她，第一次卸下了所有的倔強與偽裝，只為了袒露真心，求他好好地看她一眼，看一眼這個卑微地愛慕著他的女孩，如今已經(jīng)長大成人，卻依舊愛慕著他，從不因歲月而更改。

“你可知，當(dāng)年人人皆認定你乃賦鯉啟城之日天降的神賜之禮。”合上雙目，賦鯉皇神顫抖著薄唇，心中鈍澀，“只我一人知曉，當(dāng)年在青祀神殿內(nèi)焚香祝禱之時，靈菡之名乃我親手題下，并非神賜之名。你，可知為何？”

“皇神哥哥，你……你在說什么？”

靈菡慌亂地連連后退，竟主動松開了她原本緊緊拽住的鐘情之人。

嬌美的面容青白交替，不知所措地甚至再也說不出完整的一個字。

“翔鸞鳴昆崿，逸志騰冥虛。惚怳回靈翰，息肩棲南嵎。”一字一句，輕薄如冰，卻擲地有聲。

賦鯉皇神失望地搖了搖頭，苦笑著，“我撫育你多年，到頭來，卻換得你愛慕多年，究竟是緣，還是劫？”

“不……不是這樣的，皇神哥哥，不是這樣的！”

響徹天際的嘶吼聲劃破了云層，也仿佛劃下了兩人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一條溝壑。

她再也無法往前追趕一步，而他，同樣不會再為此耗費光陰，再對她說上一言“規(guī)矩”。

這也許就是賦鯉皇神最大的秘密，原本打算隨他靈逝形消的一個秘密。可他終究還是親手撥開了它，親自給了她一個了斷。

菡兒，我對你雖無男女之情，卻有師徒之誼，這些年，你未曾看明白過，而我，或許也未曾看明白過，即便看明白了，我也未曾真正與你說明白。終究，是我的過錯。

心念起轉(zhuǎn)間，哀不自勝，“她說的對，我并不無辜。”

當(dāng)瀞靈殿的金漆大門合上的那一刻，他已決定散靈歸境。

賦鯉皇神望著空無一人的寢殿，第一次覺得，此生，到此為止了。

若非蒼鳶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恐怕，此時的鏡城已是一片哀悼。

畢竟，一境之主靈逝并非小事，而且是在下一任境主尚未降世的情況下，整個空境必定會迎來一場大亂。

白暮之城距離鏡城并不近，當(dāng)蒼鳶離開城主府，趕去鏡城報信，途中難免也要花去小半個時辰之久，畢竟，并非人人皆能擁有如一境之主般強大的靈修，可瞬間抵達百里之外。

“快！帶我去見靈姬！”

侍衛(wèi)一路毫無阻礙地領(lǐng)著蒼鳶，奔向了瀞靈殿外的石庭。

顧不及整理因趕路而凌亂的發(fā)絲，蒼鳶撲通一聲，重重地跪了下去：“靈姬，瀞靈夫人在白暮之城大開殺戒，求靈姬親率侍衛(wèi)前去捉拿！去晚了，一切都……”

瞥及身后的瀞靈殿，靈菡沉聲，不悅地打斷了她：“事分輕重緩急，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此處不是你該來之地，此事隨我去天沐中殿再議。”

“不。”蒼鳶紅著眼眶，拖著膝蓋，爬向靈姬，伏跪在火紅的裙擺前，顫抖著身子，哽咽哀求，“擊征已經(jīng)死了，若是去晚了，就都死了啊！”

一夜夫妻百日恩，擊征對她之情，她尚未及回應(yīng)，便已是陰陽相隔。

忽然之間，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在這個世上，沒有什么比珍惜自己、愛護自己的人活著更重要的事了。

可惜，她明白得太遲了。

父親在世時，她總是處處與他作對。

擊征對她愛護有加，她的心里卻總是充滿了算計，藏著一個永遠不可能的人，一心想著報仇，沒有好好地去珍惜本可以美好的時光。

“蒼鳶求境主救救白暮之城！”

瀞靈殿的金漆木門重新打開，金色的云紋鶴袍在清冷的月色下，仿佛隨時將登仙九穹。

“青霧，率一百靈侍，隨我去白暮之城。”

輕輕一言，虛無縹緲地飄散于風(fēng)中，拂過寂夜中的花骨朵。白色的花瓣緩緩打開，一朵接一朵，幽幽如靈，栽心入墳。

“是。”一身黑色隱匿于暗，青霧現(xiàn)出身形，跪地而尊。

靈菡詫異地望向被囚禁的青霧，身形不穩(wěn)地晃了晃。

她以為整座鏡城都已在她的控制之下，明明皇神哥哥也默認了這一切。

“鏡城之內(nèi)，凡鳥獸、花木不顯。擅闖瀞靈殿，本是死罪。今夜，在此廢去你一身修為，可有異議？”

今夜的賦鯉皇神已然下定了決心，在最后的時光里，他要好好地走完這一程。

雖短，至少少一些遺憾，也好。

“皇神哥哥，蒼鳶她……”靈菡上前一步，擋在了蒼鳶的身前。

“蒼鳶，愿領(lǐng)罪。”重重的叩地聲宣告著她堅定的決心。

無情無緒，空無一物的栗眸輕輕掃過月色下依舊紅艷如火的女子，最后落在了她的身后。

“夜深露重。青醫(yī)，送靈姬回凌煙綺月閣。”

負手背過身去，賦鯉皇神不欲再多言。

一根閃爍著銀光的細長銀針悄無聲息地扎入了靈菡的后頸，她竟絲毫都未察覺，青醫(y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靜悄悄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后。

“為什么……”

眼前一黑，靈菡在不甘心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青醫(yī)向著賦鯉皇神淺淺一拜，轉(zhuǎn)身的剎那，帶著滿心的關(guān)切，擔(dān)憂地望了一眼青霧的方向。

而后，扶著失去意識的靈菡離開了瀞靈殿外的石庭。

也是在這個時候，鏡城內(nèi)外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平靜的各個角落紛紛傳出了激烈的打斗聲，看似一切都亂做了一團，實則，這本就賦鯉皇神肅清叛亂的第一步。

如若不是鳥獸之靈太過猖狂，他何嘗不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掌一境之和，本就不易。

身為境主，并不被允許徒增殺戮，肩負身職，更不可因一己之私擅用職權(quán)，行偏差之事。

他是空境孕育的城主，有萬靈望而不可及的珍貴，然，亦甚覺無趣。

日日仰望干凈而纖塵不染之空，低頭徘徊清澈可底的清泉明鱗之魚。生于鏡，望于鏡，最后寂滅于境，如何想來都甚覺無趣。

一眼見她，這一池如水的清心便不再甘于忍受平靜與落寞。

不問是緣、是劫，只是想見你，想見那一對璀璨生輝的星眸之中獨獨有我。

可惜，此生唯一所求，注定不能如愿，也許自他降生為一境之主時，便已注定好了，終究是他奢求了。

“青霧，執(zhí)刑。”

幻化出一把灰色靈劍，青霧憑著靈修之高，即便雙目失明，仍舊干凈利落地挑出了蒼鳶的手腳靈筋。

在怵人的慘叫聲中，一團靈火凌空飛過，瞬間將靈筋化成了齏粉。

靈筋若斷，尚可續(xù)接，靈筋若毀，則回天乏術(shù)。

一個再無可能靈修的空境生靈，等同廢靈，連未修得靈身的弱靈都可輕易將之碾壓。

“求……神尊……救一救……”

再也支撐不住被抽去靈筋的痛楚，掛著淚珠，蒼鳶暈了過去。

將指尖的靈火熄滅，賦鯉皇神平靜地望著敞開的瀞靈殿。

一抹妖嬈之影踩著水中紅蓮緩步而來，額間的紅魚花鈿若隱若現(xiàn)，淡淡的月輝灑落門庭，天生尤物的傲人之姿于輕羅薄紗間曼妙無遺。

“他們都以為這偌大的鏡城里，自小在筌司青神身側(cè)長大的小小境主只是一位優(yōu)柔寡斷的人，便是我這活了上萬年的魚靈圣女，從前亦不免這般認為。實不知，所有人都看走了眼，他們眼中那位為情所苦、為情執(zhí)著、為情糊涂的境主大人，早在百年前就已深謀遠慮地布下了此局，只為了今日這一招行之有效的甕中捉鱉立竿見影，令那些藏于暗處的魑魅魍魎都顯了身，現(xiàn)了形。”

“真亦假時假亦真，伏姬圣女又何必來挖苦本尊。”

一聲苦笑掩去眸中萬般閑愁，大袖一揮，人走影消。

千里之外，獨留一語傳音入殿，“鏡城之危已解，接下來，便有勞圣女了。”

“若你當(dāng)個甩手掌柜，逍遙自在去了，倒也罷了，可惜啊……可惜，多情總被無情惱，同是天涯淪落人。唉，就讓我這老人替你們這些小輩扛著些吧。”

艷麗的倩影裊娜娉婷，冰肌玉骨，楊柳細腰，哪一處不是玲瓏銷魂，連皎月之華都只能為之陪襯。

銀紗披帛挽臂而落，伏姬圣女玉臂微揚。

聲落凝珠脆，夭夭以解語，“境之鏡，我主瀞之，境之靈，瀞靈之。人域、天道，啟！鏡！界！”

巨大的光圈重新籠罩住了整座鏡城，除了傾瀉而下的月華，凡花木、鳥獸皆被隔絕在外。

每一任境主皆有一次啟界之權(quán)與閉界之權(quán)，在每一任空境之主正式被賜予神職的那一日，會由上一任境主靈逝前親口轉(zhuǎn)述。

故而，無人知曉。

伏姬圣女之所以可以代神啟境，自然也是由賦鯉皇神親自任命，才得以成功啟境。

自此，鏡城恢復(fù)了往日之貌，一切皆遵照從前的規(guī)矩，有條不紊地各司其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