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之上,星河之盡,五彩霞光,日夜不熄,那里住著一位可自由往來三境的逍遙仙:九穹帝靈。
帝靈所居之處有四大神獸看守,分別為東融、幻羽、虎賁、北淵。
當漫長的時光長河逐漸淹沒在廣闊無垠的浩瀚蒼穹之中,幽冥九界的大門于一日子夜忽然大開,出逃無數(shù)煉獄惡徒。
天之九穹,東融叛變,虎賁失蹤,幻羽入魔,北淵沉睡,一切陷入了混亂。
時青渠神女荷戟踏流沙而來,行萬里而一息。所過之處,皆開出一朵朵青色石渠。
這一日,如同那時的每一日,九穹帝靈夜歲闌呆在帝宮內,支著頭,半臥琉璃榻,一雙桃花目,半睜半闔,不知究竟是醒著,還是淺寐。
然而,這一日,青渠神姬并未如約而至。
待九穹帝靈候至第二日,九穹天之下,一輪旭日緩緩自東而升。
當神隕之象,如一束燦爛的煙火閃耀九穹,轉瞬即逝。九穹帝靈夜歲闌再也沒有等到青渠神女的到來。
“夜歲闌,你放開,我不逃。”
木綾惱怒地不知瞪了身前這位九穹帝靈多少眼,奈何,任她磨破了嘴皮子,氣鼓鼓地凸出了金魚腮,夜歲闌仍舊恍若未覺般地絲毫不為所動。
別說一個回應了,就連一個眼神都沒舍得給。
帝宮外的一株木樨花開得正好,金黃色的花蕊幽香綿遠。
途徑樹下的兩人一前一后,仿佛鬧別扭的一對小情侶。
自認被欺負得緊了,而她又極為不樂意回到帝宮,當即顧不得得罪帝靈的后果,木綾暗暗調用靈力,甩開了牽著的手。
杵在帝宮外木樨花下的木綾疾言厲色地拒絕道:“我已非兒時,亦非兒時的花荍,需要你的庇佑,需要留在帝宮。你不該帶我來九穹天,如今的我也絕對不會如你所愿。”
“過來。”極溫和的一聲。
剛踏入帝宮的九穹帝靈回身看向木樨花下的女子,并未因她的只言片語而生氣,只是那一雙桃花目流露出極為濃郁的傷春悲秋之色。
瞧上一眼,都不免令人心軟。
光影之間,似曾相識的身影與神態(tài)漸漸與另一人相重合。
一股無力又蕭瑟的秋風撲面而來,木綾心下一顫。
饒是如此,她也仍舊不打算重新回到帝宮,只因她不愿再重新回歸過去。
沒有誰可以永遠活在過去。
“在世境之時,我練手經常受傷,猶如家常便飯。如今,已經學會獨自處理傷勢。我知道青渠神女在你心中有著不可磨滅的重要,也明白當初花荍的存在是為了令青渠神女得以延續(xù)與重生。可是歲月悠悠,數(shù)千年、乃至上萬年的時光匆匆而過,過去的一切,除了存在記憶中,你留不住,也尋不回。而今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人,她不是青渠神女,也不再是花荍,她是她自己,是在世境輪回的最后一世所留下的被喚作木綾的女子。無論你承不承認,接不接受,她都不會按照你心中預定的軌跡,復原你想要她成為的人。”
“過來。”又是一聲輕喚,也依舊溫和。
夜歲闌仿佛沒有聽見這一大段話,也沒有想要表達任何的看法。
也許九穹帝靈本就無需在意任何違背他心意的一切人或事。
木綾緩緩地握緊拳頭,松開,而后又重新握起。
抬眸時,一雙星目凌厲地射向明明依舊溫柔,卻不禁令人生寒,明明站在霞光之中,卻似乎周身都沉浸著晦暗不明,難以捉摸,難以一目了然之人。
“我問你,我們是不是在世境見過?”
他平靜地望著她,一如萬年的時光,等待于寂夜與空日之中,緩緩張開涼涼的兩片薄唇:“見過。”
一對撲閃的星眸映著美輪美奐的五彩霞光,逐漸黯淡。
“你是如何做到將每一步都算計地如此精準,是從何時開始?讓我想一想,是從花落鏡城開始?還是從青渠神女神隕開始?或者說,從你眼睜睜看著我一世又一世地在世境輪回,卻可以視若無睹,目空一切地作為一個旁觀者的時候,我是不是連人都不算?”
瞬息之間,她抵達他的面前,與他四目相對,毫末之距,連呼吸都變得清晰而生動。
星眸瑩瑩泛光,卻始終忍住不落珠玉。
“夜歲闌,你步步為營,籌謀至今。是不是只要青渠神女回來,你可以算計空境之主,也可以算計水域之主,乃至任何人?他們都只是你這位高高在上的九穹天主的附屬,你可以翻手為云,也可以覆手為雨。”
“你怎能如此地殘忍!”
應聲而來的是一柄削鐵如泥的長劍,被反手握在纖嫩的掌心,橫亙于修長的白玉脖頸前,貼著肌膚,滲出幾滴血珠。
“天地萬法,自有則。在你眼中,我已經強大到可以掌控天地萬物,日月輪轉。”
濃烈的傷春悲秋之感浸潤著那一雙萬年之久的桃花目,沁涼入冰,“你的圣體萬不可有損,誠如所言,若想保他們平安,你最好收起原有的任性,否則,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九穹天之主難免失手。”
“你、敢!”銀牙緊咬,木綾手中的長劍寸步不讓。
唇尾的笑意漫不入心海,緩緩抬起的指腹一寸一寸地抹過羊脂玉般的半片嬌嫩面容,夜歲闌渾不在意地帶著一股難明之感,猶如蕭瑟于秋的孤風,在枯木黑鴉聲中,孤注一擲地吹進孤深的井窖,迎接靈魂劃過風刃,被割裂后的骷髏殘形,凄美又復雜地步步緊逼:“正好可以試一試破天劍的弒神之力,何樂不為?”
“你以為我不敢?”
如同兩股勁風,一進一退,同時向著帝宮的深處滑步而去,兩人之間的距離卻分毫未變。
直至抵上鏤刻著神棲二字的寢殿大門,方才止步。
“他們因境而生,侍神奉道,你身為九穹天主,可曾想過他們也是活生生的存在。若有一日,知曉你推波助瀾,將他們當做棋子,任意擺布,難道他們不會心寒嗎?”
星眸赤紅,她直愣愣地盯著他,仿佛捧著剛挖出來的一顆血淋淋的心,任其宰割,只想求一個答案。
夜歲闌無奈又坦然地對著稚嫩的面容笑了笑,吐出的話卻未曾因我見猶憐之貌而分毫退讓。
“三境生靈,數(shù)不勝數(shù),一旦他們遭逢變故,難道每一個,你都要為他們討要一份公道?可是,天地萬法,自然之則,與我何干?”
“夜歲闌!為何一定要這般?”
木綾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為何一定要這樣?
“因為你會死。”
冷漠而現(xiàn)實的一言,如同兜頭的一盆冷水,澆得木綾渾身冰冷。
她問他:“為何死?”
他答:“因三境而死。”
木綾極為嘲諷地噙著淚花,語帶哽咽道:“三境若能安寧,有何不好?”
一雙桃花眼膠著著深情,凝視著眼前萬年前便已存在的女子。
曾幾何時,她也離他那么近,可偏偏形如陌路。
她每一世的輪回,他都有參與,而他克制著自己,始終只站在那不遠不近的距離里,萬年如一日地注視著她。
長長一聲嘆息夾雜著無奈,也夾雜著悲涼:“我精心照料的花荍,為何要為三境的安寧而死?我身為帝靈,憑何要看著你大方獻祭?”
“你可知,我與賦鯉皇神雖無夫妻之實,卻有夫妻之情,而我與帝靈你,卻唯有尊卑。從前,你總與我講青渠神女,彼時,你只是將花荍看做青渠神女,精心養(yǎng)育。在世境之時,你選擇金家大小姐金錦,皆因你念著錦葵,荍也。帝靈是否也該問一問自己,為何要將漫長的歲月白白浪費在一個永遠都不會實現(xiàn)的黃粱一夢中?”
她是一把最鋒利的刀,刺痛他的同時,也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心房。
心在滴血,可如若不將這一抔怨憤的鮮血流干,如何能再生出新鮮的血液,重塑自身。
夜歲闌知道,此時的他也許該說一聲抱歉。
抱歉明明一直看著她,卻扮作疏離之人,抱歉為了萬年前的成圣之心,一直拽著她不放,抱歉在她無盡的輪回中,在她一夜又一夜的孤寂痛苦中,只是那般荒涼地看著她,讓她獨自一人忍受。
可終究,圣者無心,這一條路本不好走。
從前的青渠神女愿為蒼生放棄圣道,他便想要她的荍荍過盡千帆皆不是,一雙冷眼看世人。
“再過萬年又如何?于我本不難。一時的入戲太深,何必當真,你既與他無夫妻之實,又何來長久的夫妻之情?破象執(zhí),方入道體。”
相比震驚,她更感覺不真實。
感覺自己就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所有人都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低頭看著光滑的劍身倒映出的一張在明暗光影之中些許破碎的面容,木綾緩緩啟唇:“即便我與他之間的一切親密只是一出戲幕,但我付出的皆是真情實感。”
她在意的是什么,他大概永遠都不會了解。
輕輕地抬手,重重地揮落。
在那張依舊無動于衷,全然無所謂的冷血面龐上,狠狠地扇下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在破天劍咣當落地的清脆聲中,她低喚了他一聲:“帝靈。”
抽身而退。
夜歲闌偏首盯著閃爍著銀光的劍刃,想起鑄劍時的每一日,想的都是當她舉起這把劍的時候,該多么令九穹震撼。
心間的苦澀蔓延至唇尾:“別喚我,擔待不起。”
他輕飄飄地邁開步子,朝著殿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