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筌司青神靈逝,唯留金色卷發的男孩獨自一人立于中庭。
白皙的臉上是沉穩不凡的氣勢,只是那時的他甚覺無趣。
他是空境孕育的城主,有萬靈望而不可及的珍貴,然,依舊無趣。
日日仰望纖塵不染之空,低頭徘徊清澈見底的冷泉明鱗之魚。生于境,縛于境,最后寂滅于境,如何想來都無趣得很。
筌司青神尚在世時,靡絡之林成了無主之地,數百年內,花木靈主遲遲不見降世。
鏡城之內,身為空境之主的筌司青神牽著金發栗眸的男孩,對著碧澄無影的境空日日憂慮不已。
“黑凰,若將花木之轄權交于你,待有朝一日,花木靈主降臨靡絡之林,你可愿意歸還?”
“城主,黑凰以千萬鳥獸為誓,以心為約,愿盡己之力護空境萬年之祥和。若有違之,甘受空境魂滅不復之刑。”
黑黝黝的眼中是無法勘探的深邃,與碧澄之境稍有違和。
只是空境之主卻未能窺得其一二,皆因鏡城之內,無法顯現花木、鳥獸之靈形。
此后一百年,鏡城之外,無一寸之地非黑凰所統,無一游靈見黑凰不懼,花木之靈尤甚。
當時種種仍歷歷在目,筌司青神所言仍恍如昨日。
“便讓這副殘軀盡最后的職責。”
一枚清透潤脂的白玉自懷中飛出,飛離了青祀神殿,飛往了瀞靈殿內的一處暗影。
白玉神令上清晰銘刻的一道神旨在空蕩蕩的瀞靈殿內響起:“青霧,號令八方靈侍,前往北凰山,查明真相。逢阻,則就地弒靈。”
神令出,神紋消,號八方,令四海,唯靈侍可聞。
望著敞開的青祀神殿的大門,望著長長的青石長徑,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
似曾相識,卻截然不同。
猶記得那時,他一步一階,一步一跪,仰望九天飛雪,為她求生。
“遵!”待一聲整齊浩大的環天之音自八方而來,青祀神殿的大門緩緩合上。
他想了很久,這是他最后想要做的事。
散靈,歸境。
“身為境主,不可擁情,身為境主,持秤以平,身為境主,掌空境太平,這些賦鯉皆未做到。”
青祀神殿內,一盞青燈搖曳著微弱的燭光,落影下映著寂冷的瘦削身形。
賦鯉皇神跪在青蓮石蒲上,神色清冷地望著青祀神殿上供奉的牌位。
散靈而歸,重塑境主,他無法勝任的位置,空境自會替鏡城孕育出下一任。
“這副殘軀也只能走到這里了。”
空境之天細風漸吟,仿似一曲吟游小調,絮絮耳語,而念念叩心。
說不上是寂寞悲傷,還是遠別溫言。
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青祀神殿內,跪在青蓮石蒲上的軀殼漸漸朦朧,飄蕩著金色的碎光,繁星點點,化作梵文,漸散于空境,仿佛一簾一簾的夢,慰繁花以睡,安樹靈之殤。
鏡城內清澈的泉水中,魚兒躍出,似感受到了巨大的靈力,睜大了圓眼,望向那位孤寂了千年之身的人。
幽禁于北凰山頂的一襲紅衣,靈力盡失。一雙美目遙望鏡城的方向,似有所感,泣不成聲。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愿意什么也不要,如初見般,陪在他的身邊。
她不是黑凰的女兒,不是西鳳的女兒,不是鳳族的公主,不用承擔整個鳥靈、獸靈的未來,她只是初見他時的一個小小嬰兒,可以在他的懷里縱情啼哭。
行走在去往北凰山的幽靜小道上,青霧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出神地面向天邊懸掛的一輪月華,銀輝之下,閃爍著螢火般的金色碎光。
身后跟隨的靈侍也同樣感受到了那份消散的靈息,莫名溫和,也莫名地令人悲傷。
“青霧,送境主一程!”
由青霧開始,至最后一位白衣靈侍結束,雙膝落地的聲音沉重而結實,以告慰他們心中如同神明的存在。
離開鏡城之后,木綾打算走一趟北凰山,盤旋在她心頭的迷霧至今不散。
她想要弄清楚北凰山究竟隱藏著怎樣巨大的秘密,黑凰究竟是生是死,當年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濁靈之潭是否也隱藏在北凰山中,黑凰與上古神獸是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這一切,只有親自走一趟,或許才會有答案。
只是……
木綾雙手抱胸,停步等待距離她身后不遠的兩抹身影,于十步開外,召出破天劍,直抵偷偷摸摸的尾隨之人。
“是我們。”
一道熟悉的女聲落下,木綾回身詫異地看向逐漸清晰的兩人,一時之間,有些啞然。
“是我們。”走近之人再次強調了一聲。
似是覺得有些突兀,葦綃望了一眼并肩之人,訕訕道:“我與銀環商量著暫時不回靡絡之林,又因擔心你獨自一人行事,恐有危險。為了不讓你拒絕我們同行,就只能悄悄地尾隨在你的身后。”
“此去北凰山,一切未知。你們與我同行,著實危險。”
木綾心知葦綃的一番好意,可是在明知險大于安的情況下,保全他們的性命,對她而言,更為重要。
“我不同意。”
故而,她斷然拒絕了。
“可是……”
葦綃還欲爭辯,待瞥及眼前突然放大的一對星眸,神色難看地令她本欲脫口而出的只言片語硬生生地卡在了喉間。
“賦鯉皇神靈逝了。”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平白令人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悲涼與窒息。
一時間,周圍鴉雀無聲。
吞了吞喉間的干澀,葦綃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木綾,小聲開口:“空境之主靈逝,你可要去見他最后一面?”
“有用嗎?”
見與不見,有用嗎?有意義嗎?有區別嗎?
難道見了,他便不會靈逝了嗎?
如果知道他的身子已是油盡燈枯,她會獨自擔下八穹雷霆嗎?
這個世界沒有如果,只有因果,只有偶然與必然造就的結果。同樣,也沒有早知。
木綾猶自沉浸在震撼中,無法抽身。
她曾經兇狠地與他作對,曾經用虛情假意迎合他的真心,也曾毫不留情地用刀子一寸寸地將他刺得血淋淋。
一樁樁一件件,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她,仍舊義無反顧地做了,說了。
由始至終,她沒有一絲一毫為賦鯉皇神想過,沒有一絲一毫地在乎過。
不是嗎?
“去見見吧,下一任境主也快要降世了。到時候再趕過去,就遲了。”銀環上前一步,向木綾鼓勵地點了點頭。
正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明白后悔是什么滋味。
下一任境主……?
木綾木訥地抬頭,久久未有回神。
心仿似空寂了一般,說不出什么感覺,只是好像少了什么。
“你想去見他嗎?”
在碎碎念中,留下了一個寂冷的瞬間孤影。
她問的不是自己,而是厭山花容。
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木綾背著破天劍,步下生風,御靈而去。
“快點,再快點!”心底一個聲音不受控制地催促著。
看著離體而出的銀衣女子,木綾滿目詫異。
“賦鯉,你等一等我,我回來了!”
銀發銀衣的女子大喊著,虛幻的身子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