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掙扎著脫離軀殼的銀發女子跌落冰冷的地面,一對幾乎一模一樣的星眸中已是滿含淚水。
她伸出細長的手臂,晃過金色靈影中央的輪廓,眼淚涓涓不斷地淌落眼梢,她卻倔強地拖著無法離體太久的虛幻身體,執著地靠向他,想要留住周身縈繞于金色碎光之中的人。
“花容知道錯了。賦鯉,不可以,不行,我回來了,我不走了,我不允許你先走。”
她害怕得不知所措,如同一個孩童,乞求她的神靈長存。
“你要是不在了,我也立刻散靈,你那么喜歡我,那么縱容我,你一定不舍得我傷心,一定不愿意留我一人,在這無人牽掛的空境孤獨終老。你不舍得,你一定不舍得,對不對?你說話啊,你告訴我啊?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答應你,以后一定乖乖的,一定留在瀞靈殿乖乖的……哪也不去。”
靈識尚未散去的金色靈影,自青蓮石蒲上緩緩起身,咧開的唇角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猶如一輪耀世而出的金日。
微微張開的薄唇,仿佛在說:“來了。”
他這一世忘不了的人,來見他了。
這一刻,木綾竟然覺得賦鯉皇神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比之夜歲闌,更像是三境該有的正道光明。
或許,她今日的眼神不太好。
悄然抬指一捻,銀色藤蔓的裙裾落在了金色的光幕中。
銀衣銀發的厭山花容傻笑著,癡癡地凝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情深似海,付以肝腸寸斷。
金靈纏繞的雙目迸發出暖融得足以融化最冷冰川的愛戀,燃燒著如同艷陽的金色火團。
也許是這團火灼傷了她的雙目,灼痛了被她棄置一角的蒙塵情感。
“若是讓你們二人就這樣死去,好似是我輸了,錯了。”
她這般惡劣,這般壞,他們卻這般甜蜜。單身狗見不得別人膩膩歪歪,也尚算合理。
如蘭雙手凌空捻訣,木綾做出了她這一生從未料想,也未算得是最后一件的違天逆地之事。
兩條長藤從青祀神殿的地面破土而出,分別纏繞上一銀一金的兩具靈身之上。
木綾調動出體內所有的靈力,以藤為介,以囚二人散去的細碎靈光。
原本歸靈于境的平靜面容裂開了一絲慘然:“放手。”
不是命令,而是央求,無奈而動容地央求。
“你無心于境,她卻盼你安好。”
木綾明艷的臉頰上是堅定的決然。
她從不愿任何悲劇由她一手鑄成,即便只是推波助瀾,也無法容忍。
“放手!”
賦鯉皇神強行聚神匯靈,想要掙開囚靈之藤。
如果此時讓她一意孤行,那他真是死不瞑目了。即便傷了她,也不能讓她再觸犯天道,受天道懲罰。
木綾自然明白賦鯉皇神的意思,可即便明白,也仍舊霸道地一如既往:“你若是不在了,我便欺負下一任境主,欺負鳥靈、獸靈,繼續把空境弄得亂七八糟,而后,再將她嫁去南域。”
垂落的雙臂緩緩抬起,賦鯉皇神緊皺雙眉,撫上了厭山花容一頭及膝的銀發,將她按入心口,狠狠地從唇畔溢出兩個字:“你敢!”
可即便他不允,靈一旦散落,如何有止靈之法?
說來,還是情深緣淺。
不管是懷里的銀發女子,還是令他移不開目光的黑發女子,皆是如此。
“不,哪來的情深緣淺,明明緣也很深。”
厭山花容突如其來的反駁令賦鯉皇神不由一愣,而她忽然敞開的笑容,更是讓他一時忘記了生死,忘記了正在消亡的靈身。
他忘了,如今相擁在一起的靈軀已然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靈識,自然聽得見如今散靈中屬于他的所思所念。
“身為一境之主,竟如此的迂腐。好歹我這九穹帝姬之名也不是白白混來的。此時不用,來日未必可用。”
整了整黑色的衣袍,“嘭”的一聲,木綾直接將青祀神殿跪出了一個窟窿。
凝重的目光從破開的天頂直接望入九穹。
“厭山花容,看好你的人,若我保他一命,來日,你我不虧不欠。你是你,我是我,日后再無干系。”說最狠的話,做最狠的事,不論過去,無望將來,有時候,臉面這種東西,是可以棄之不顧的。
一道霞光從九穹天落下,無盡漫長的云石臺階從青祀神殿上至天頂,再入九穹,五彩流光。
“帝姬花荍,罪孽深重,因一己之私,損人姻緣,求九穹神靈念其二人深情似海,網開一面,為空境之主賦鯉皇神續靈接命,花荍愿斷靈減壽,以全天道。”
又是重重的一聲砸地之音,叩地的前額沒有分毫遲疑,只一下,就紅了一片。
一跪一叩首,奉虔誠之心,求法外之恩。
她知道夜歲闌不會輕易答應,也知道仗著花荍之名的自己是多么的不堪,但是,她欠了人的,合該由她來償還。
從前,她是小靈,他乃高高在上的境主,今日始見她踏上霞光萬丈的天階,方知她與他永無可能,尊卑之遠,永如天塹。
在木綾看不見的身后,那道金靈之影落寞而悲戚地將所有情感閉入了栗色瞳眸。
“無根之靈,何來情深?身侍天地,當斷情清心。你為他求俗世之念,來辱你帝姬之名。”一襲赤霞紅衣,一道清冷仙姿,幻羽雙目冷冰冰地落向任性妄為之人,毫不遮掩脫口而出的諷刺之意。
當日在九穹天摒棄身份的是她,如今恬不知恥拾起來的也是她,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九穹天主乃蒼生之主,花荍愿受天懲,以換空境之主百年壽數。”
“你既言蒼生之主,當明曉蒼生之主并非只為一人、一境,靈逝之時壽,乃命定之數,天地共則。若三境生靈皆狹私以天懲謀取,萬法大亂,豈容胡來?”幻羽不悅而斥。
“天地萬法,自然輪轉,若天地有心,也定會網開一面。”她仰望著高高在上的赤霞紅衣,面色堅毅。
木綾心知,她今日但凡退后一步,身后的兩具靈身便只得消散的結局。
她繼續一步一跪一叩首,雙膝跪落之處,云石臺階盡碎。
額前落紅點點,滑膚凝珠,如雪地里的一株傲霜紅梅,天氣再寒冷,雪下得再大,風吹得再狂,依然故我。
“詭辯!”幻羽見狀,當即動怒,赤袖一拂,朗聲厲喝,“行,云杖!”
她當真想要借著帝姬的身份為所欲為,仗著寵愛,逼迫帝靈為其無視天地道法,以徇私,開先河。
她可知,一旦依她所言,帝靈的圣道之心將萬劫不復!
她可知,今時今日的九穹天主早因她動搖了圣心,圣道之路岌岌可危。
她當真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將人逼入絕境,斷入死路!
今日,哪怕帝靈來了,他也仍要好好地治一治她,治一治她的一意孤行,治一治她的恬不知恥。
她頂著青渠神女的威名與九穹帝姬的身份,卻獨獨成為了一個蠻不講理,違天逆道的悖妄之靈。
話音適才落下不久,云層之中忽現電閃雷鳴,兩根碩大的穹灰云杖出現在了云石臺階的兩側。
只要木綾再敢往上跪一階,云杖就會毫不留情地落下。
“如若這樣能令你消氣,令帝靈網開一面,木綾又有何懼?”
比起浸沉濁潭的那段歲月,不見天日,沒有朝暮,如今黑衣束發,雖孤身一人,卻可照拂于萬物自然,已是極好。
“好!好一個又有何懼!此處離九穹天尚余九萬九千九百階,待你跪完這一程,帝靈不來,我亦可渡壽于他。”
不瘋魔不成活,看著曾經視作恩人的青渠神女成為了與之相去甚遠的另一人,此等云泥之別,讓他如何能不氣?如何看得下去!
“一言為定。”
金線流光淌過九尾鳳翎。木綾如同一尾涸轍之魚,看見了一汪水源,除了緊緊抓住,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