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古潭墨眸遠遠地看著她,向著那一張自小倨傲的清秀面容輕輕地搖了搖頭,勸阻著她,不愿她受皮肉之苦。
黑曜石色澤的雙目總是能帶給她一種沉穩而平靜的感覺,一如兒時在九穹天相伴的歲月,時常逗弄她,卻也看顧著她,從不似幻羽那般難以親近。
薄唇微微一動,她輕聲道:“莫憂?!?/p>
背著破天劍,木綾傲然起身,而后,掀衣而跪,重重落下,如同男兒一般,生當頂天立地,死當一生清澈。
兩旁的云杖同時重重地砸落在她的身上,而她只是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聲不吭地繼續拾階而上。
一步兩杖,未見皺眉。
身上的痛沒有令木綾退卻,相反,可以激起她的斗志,向死而生。
同時,也讓她回憶起了在世境時枯燥輪回的歲月。
她何嘗不想與平常女子一般,她們會撒嬌,會哭鬧,會惹人憐愛,可以耍著性子,肆無忌憚地要糖。
曾經,她也羨慕過。
只是,她更清楚,天地孕育萬物,而萬物多樣,無法復刻。
她生來如此,不茍言笑,無法如常人般撒嬌、哭鬧、肆無忌憚。
她背負著厚厚的枷鎖,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所在的牢籠。
也許,有一日,她可以自在逍遙,但在此之前,她自愿背負命運的薄待,只為求自己心中的一個公正。
九穹天開,乃罕見之兆,三境生靈雖然仍舊望不見真正的九穹天,然而浩然清澈之氣正滌蕩著三境,三境亦分別出現了海浩翻滾,幻日凌空,霜花浮水之象。
三境之中,世境最遙遠,需跨越混沌,方入空境,始聞九穹。
看著云石臺階上一步一跪、一步一叩首之人,北淵背過了身,目中盡是憐惜。
他不忍,卻也無法不顧天地道法,予她所求。
重逢之喜未及散去,新傷舊疤卻一層疊著一層見她壘高。誰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夜帝,當真能如愿嗎?
心音方消,梵音始亮,九穹天的云霞如瀑而泄,多彩絢爛。
“諸天情怯,不視離別?;厝?,九穹天已非你故土。”
一雙桃花眼面無表情地俯視著通天云階,隨手一揮,正受杖刑的小小身子便滾落入塵。
那雙眼睛里不再有傷春悲秋的寂寥,也不再留任何冷漠失望的私心,只有九穹天主的帝威。
“夜歲闌!”似乎只有直呼其名,才會感覺到那個人離她近些。
“天刑之,安可解?”
最后一道天音落下,木綾頹然伏地,身子抖得不可抑制。
她忘了,他是九穹天主,她忘了,他高高在上的身份,任何時候都不容挑戰。
是她,僭越了。
被掃落云階的身體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有一雙枯目怔然地盯著不斷變幻的風景,最后狼狽地跌落在青祀神殿,一口猩紅的鮮血帶著溫熱,灑落地面。
卑微的自尊心與自以為的信任又一次轟然崩塌,在世境時,是如此,如今依然被狠狠地踩碎在地。
為何她犯蠢了一次,還要犯第二次?
木棲是這般,夜歲闌難道便不是了?
“可笑……”
她該有多么可笑!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不會離開鏡城,也不會去往世境,更不會如此短暫地將一生止步于此?!?/p>
木綾不敢看向身后悲慘的一切,不敢面對賦鯉皇神靈形消散,不敢面對有著與她幾乎一樣模子的銀發女子那副失去愛人的悲傷面容。
悔恨、痛苦,深深地揪著她,令她為自己的無能與自負而自慚形穢。
在木綾悲憤交織,悔恨落淚之時,沁著霜雪之寒的一襲冰藍月紋下,一條長臂出現在了她的眼底。
“你可愿隨我回落霜殿,或許,我有辦法可以救他?!?/p>
“有嗎?”有些木訥地緩緩抬首,一雙淚眼之中盈滿了無辜與委屈。
他朝她笑笑,冰融雪消:“或可一試?!?/p>
一瞬間,忽然綻放出的欣喜笑容在觸及那張異常蒼白的冰雪容顏時微微一滯,木綾面帶心疼地仰著臉,停留在風淡云輕的面頰之上,幽幽啟口:“我不信。”
不信他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救回賦鯉皇神。即便這是她可以獲得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也絕不能接過。
“你去過世境,對嗎?聽你方才之言,我便這般認為了。”
絡寒子神屈膝,緩緩蹲下,唇尾凝著笑,溫溫淺淺地直視著眼前的悲傷面容,輕輕問道,“我們于世境見過,對嗎?”
在那一雙逐漸放大的星瞳之中,他得到了答案。
從來沒有無因無由的緣分,也不會有莫名其妙的羈絆,更不會有隨隨便便的月神紅線。
她,大概便是他的緣,也是他注定會遇上的劫。
“女子斷發,離別相贈,乃是非君不嫁之意。我乃魚靈之主,掌水域之靈,名喚絡寒,奉尊為神。今日,愿允下一諾,娶眼前女子為妻,一生護佑她,永世隨她上天入地。她若倦了,可以依靠我,她若哭了,愿傾盡心思,換她一展笑顏。”
“我,不……”
她不可以答應,她怎么可以將他扯入滿是荊棘的無望未來?
“如若拒絕,今生你我恐無緣再見,你可愿如此,可有此覺悟?”
沁著霜雪的鳳眸永遠透著分明的疏離之感,然而,便是這樣的一對眼睛,此刻正凝鑄著認真與堅韌,以及與之相悖的決絕的清冷底色。
他不是在說笑,她從未見過他這般認真的模樣,帶著黑白分明的執著韌勁,輕易地撥動了那一根始料未及的心弦。
仿佛冰雪融化,滴入一口被塵封的古井,令干涸的青苔慢慢蘇醒,開始泥濘濕滑,開始露出綠茸茸的春意。
江南幾多煙雨,何人愿與爾共傘?北國漫漫風雪,斯人可攏輕裘暖?陌路且行,擦肩之剎,怎可執賭來世?
“我不信來世。但今生亦有必行之路,待我走完這一程,不論生死,都愿嫁與絡寒子神為妻。生以志,死為魂,永留冰湖,相隨一生?!?/p>
將小小的手放入稍稍打開的掌心之中,幽幽情愫在慢慢收攏的包裹中扎根,滋長。
仿佛再多的痛苦,再多的煩惱,在他的面前,永遠都可以被輕易地化解。
她解釋不清楚這種神奇的化學反應,但這份沒來由的安心,三境之中,唯有他有,這是木綾唯一可以篤定之事。
你可有見過冰雪之中綻放的雪蓮?可曾見過落霜殿外的那一樹白梅落花如飛雪?
若能想象其一,便是見到了冰湖萬年不化的寒冰,一夜消融,化作山澗清泉,鳥鳴漫花香。
恰此時,一聲悲鳴沖入云霄。
只見青云之上,青虹掛日,一道五彩羽雀影從天而降,遁入鏡城,銷聲匿跡。
“恭迎雀梓青神降世!”
震天的迎神之音響徹空境的每一寸土地。
經歷了極度的大悲、難以置信之喜、與無盡的追悔莫及,繃緊的神經終于戛然而斷。
木綾捂著發不出任何聲音的雙唇,顫抖著潸然淚下,暈倒在了冰藍月紋的寬袍之中。
“如若我等得到你歸來,該多好。”一聲嘆息,落在了空曠的大殿中央。
“為了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值得嗎?”
于薄霧之中拾階而來,婀娜多姿的身影透過薄紗白霧,由遠及近,沾濕的裙擺搖曳如一朵清冷的曼陀羅,帶著靈屬里的幾分濕冷,停步在了冰藍月紋的五步開外之處。
“并非為此?!?/p>
即便她不應下,他也依然不會更改心中的決定。
抱起懷中疲憊的小人兒,絡寒子神面色淡淡地跨出了青祀神殿。
望著錯身而過,從不輕易將目光落于他處的魚靈之主,那一顆被萬年時光蒙上的心逐漸有了生命的活力,甚至里面夾帶了一絲無傷大雅的嫉妒。
“老祖心疼你,不愿阻攔??婶~靈一族的將來,全系于你身。你可有認真想過?”
“百川之水,匯于江海,魚靈一族的未來,亦不該只系于一人之身,如此,方可得見大千世界,繽紛多彩?!?/p>
故步自封,永遠困于水域之中,即便清心寡欲,亦難修得大道。這便是為何千百年來,魚靈一族已難再現人才輩出的時代。
絡寒子神之名既是一份天責,也是一道護身符,可同樣,也是一道無形的枷鎖,令他們心甘情愿地留在水域萬年之久。
自由,自在?卻非真正的自由,自在。
“雀梓青神已降世,莫要錯過了迎神之禮。你雖貴為魚靈圣女,也同樣肩護著每一任境主的安危。”
長袖一拂,剎那之間,那道疏離的背影消失在了薄霧之中。
薄唇沾露,如蘭吐息。伏姬轉身望向背影消失的地方,些許落寞。
她雖活得夠久,也曾于老祖處瞥見過絡寒數面,然而,當日繁山一面,卻是第一次見他如霜如雪的翩翩仙姿,透著不與人親近的疏冷寂遠。
僅僅那般模樣,令她無端生了親近之心。許是因著老祖的囑托授意,難免心弦流轉。
而今日種種,倒叫她瞧不明白了。
“萬年的時光,好不容易等到后繼有人,可承衣缽,老祖卻允他為情所困?伏姬實不明白老祖之意。”
“我自是不愿他重蹈覆轍,步其父后塵,被命運所囚,傷情又傷心。可一見他這清心寡欲的性子難得溫熱了幾分,竟不舍獨留他在水域,如你我般孤寂萬年?!?/p>
透著歲月滄桑的厚重之音緩緩落在伏姬的耳畔,仿佛魚靈老祖此刻正立于身側。
美目輕垂,低低一嘆,言道:“怎知不是黃粱一夢。”
青祀神殿的大門重新合上,殿內外再無人煙。
唯有一把拂塵閃爍著五彩霞光,如老僧入定般,安靜地懸于石蒲的正上方,久久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