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月上柳梢,寒冰落湖。
落霜殿外的廊檐下,一盞盞晶藍冰燈散發著冷冽而安靜的光暈。
絡寒子神素來性淡、喜靜,即便是平日,這里也同樣安靜得出奇。
今夜的廊墻上竟難得地印上了兩道影子,肅冷的氣息在寂夜里無聲流淌。
“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既然想清楚了,爺爺定會為你守住想要的結果。”
“是絡寒不孝。”
“男兒立于浩然天地間,能忠心之所想,行心之所向,爺爺覺得甚好。只要我的孫兒愿意,爺爺也定然樂見。”
絡行捋著銀白長須,拍了拍自家孫兒的肩膀,露出了一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模樣:“去吧,守著你的心尖人,待她醒來,要讓她第一眼見到你。老夫倒是要瞧瞧,這天上地下,誰還能搶得走我這乖孫兒相中的人。”
在魚靈老祖不耐煩地驅趕下,絡寒子神獨自回到了落霜殿。
孤身佇立在古梅樹下,望著一朵朵緊緊簇擁的白色花朵,心中純凈清澈。
他知曉爺爺定會傷感,也知爺爺不愿他因此心存愧疚。
絡寒子神并未更改身為魚靈之主的初衷,一生侍靈,一生為境。
只是,倘若他這一生只能行一事,而必須二者擇其一,他將不會有絲毫猶豫地選擇她。
三境比她重要,天地也比她重要,魚靈一族、甚至是整片水域,都比她更重要。這些是責任,是他必須守護與肩負的大道。
只有在他小小的內心四方之地,她是寄予了今心為念的存在。不入三境,不在天地。
“絡寒,落子無悔。”
當身形化作一道流光,轉瞬出現在寒冰榻前。一雙緩緩睜開的星眸帶著朦朧的迷茫,望向由遠及近漸漸清晰的冰藍仙姿。
初初醒來之人翻了個身,伸手扯住了一片衣袖,將小小的腦袋壓了上去,重新合上了眼睛。
那格外分明的小孩兒模樣,惹得他心湖漣漪緩緩。
半晌,方聽得她嘀咕:“賦鯉皇神,是不是死了?”
“并未。”
“可我分明聽見了雀梓青神的降世之音。”
“確實。”
“那他還怎會留在空境……?”
一雙燦若星海的眼睛此刻盈滿了迷霧,饒是如此,望向他卻依舊纖塵不染。
“我為何要誆騙你?”
“不知。”
盈滿迷霧的眼睛頓時委屈巴巴地垂了下去。
不知怎的,當堂堂冰湖靈主咄咄逼人起來竟也是額外的溫柔。
“你不信我?”
“我只是不信天道。”不相信九穹天的那位會讓他繼續活著。
輕輕一嘆,他終究是拗不過她。
“靈元尚存,勿憂。”
安放于兩側的手驟然緊了緊,星眸忽閃,木綾慢悠悠抬眸,出聲:“你,喜歡我嗎?”
微微仰起的腦袋恰好在他下巴的斜下方,正拘謹地望著他。
聞言,絡寒子神疑惑地凝視著忽然湊近的人兒,略有所思道:“你忘了?”
“嗯?”本就拘謹的身體莫名地越發僵硬。
“于青祀神殿的那一番話。”既是說與她聽,亦是順道上稟神靈。
撲閃著星眸,木綾緩緩消化著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語。
仿似他的每一個字都有著極為深奧的含義,而她要做的,便是撫平它,理解它。
故而,她看起來回答得有所遲緩,甚至在小心翼翼地斟酌著字句。
“我,只是想聽你再說一遍。”
“喜歡。”絡寒子神不假思索道。
而那雙沁涼著冰雪的眼睛也難得地有了笑意,只是這份笑意極淺,不加深究,不用心注視,恐怕難以察覺。
話音方落,一張小巧的粉唇帶著空氣中的涼意,猝不及防地貼上了面色清冷的霜雪薄唇。
微顫的睫毛輕輕掃過突然僵硬的臉頰。
冰冰涼涼的,一如嚴冬中裹著冰渣的紅紅的糖葫蘆,一絲絲的甜意隨著悸動的心跳聲,抽絲剝繭,融化了薄薄的冰層,直抵火紅的熱情,在一觸即發中無聲自燃,化了蜜。
神念之音環身入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嬌軀微微凝固,恍然察覺到脫離軀殼的冒犯是如此地令人自慚形穢,木綾當即便欲抽離。
“既然你知道,你是清醒的,我也一樣清醒。”
眉心霜花輕輕閃爍,抬臂托緊木綾的后腦勺,絡寒子神主動將離去不遠的花瓣重新占為了己有。
“我該喚你何名?”神念之音再次落下。
“木綾。”
“世境之名?”
“嗯。”
“好。”
即便只是簡簡單單的親吻都會令她情不自禁地渾身輕顫。
從前,她將他放在了最高高在上的位置,不讓任何人,任何事,觸碰他,自然,其中也囊括了她自己。
似這般與他薄唇嘗蜜,卻令她覺得萬般罪惡,仿似她殘忍地伸手,將他拉下了她親手為他高高筑起的神臺。
一念為神,一念成魔,她對他從無私心,可也正因為抹掉了私心,在真正可以觸碰之時,才會如此地亂了,慌了,也怕了。
當一個從不愿解釋的人害怕被誤解,那對方定是她認為重要的人,而當她開始解釋,那便是她極為在乎的表現。
而今的絡寒子神之于木綾,便是如此。
木綾靠在絡寒子神的懷里,聽著他的心跳聲,莫名的平靜,也莫名的知足。
“他得此結局,有我難以推卸的責任,無論是在世境,還是在空境,他對我,或是另一個我,皆真心誠意。我若看著他就此靈逝,而無所作為,此生,我都無法舒心自在。我不喜欠人,也無法接受他人因我,或間接因我受難。所以……”
“所以,天要亡他,你便與天爭,即便爭得頭破血流,也不肯放棄那極為縹緲的一絲絲可能。”
但是,大道自然,萬法歸宗,她的一切抗爭,都不會得到任何有希望的結果。
木綾的執拗,絡寒子神都看在了眼里。
之所以扛著尚未恢復的身體,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她的事情,是因為他始終認同她的執拗,一如認同她就這般簡簡單單地在他的心底扎根發芽。
她做不到的,他替她做便是,她想要的,他成全了便是。
只是,又難免擔心她有朝一日哭鼻子,他心疼卻無法安慰,多少會有些遺憾。
前路雖難,而他相信,只要不是止步不前,一切難題皆會迎來迎刃而解的一日。只是,這段時光或許會有些漫長,會苦了她。
輕輕地圈著她,圈入他小小的私人領域,絡寒子神心緒復雜地緩緩地合上了雙目,垂頭輕輕落在纖薄的肩膀上,低喃:“相信我,我有辦法延續壽元。以后,你就不欠他了。”
“可我擔心你。”她靠著心口,悶悶道。
“有老祖在,萬事無憂。”
不論是從前的閻肆寒,還是現如今的絡寒子神,只是簡簡單單的存在,便是木綾實實在在的定心丸。
達至永遠。
“那日之后,你何時醒來?”怯懦著開口,她有些害怕他的身子其實尚未恢復,憂心他事事勉力而為。
她終于想起來,掛念他了。
“有老祖在,我亦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