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木綾做了一個夢，夢里是一頭銀發(fā)的自己，而她的懷中正躺著即將靈逝的賦鯉皇神。

“花容，保存好我的軀體，百年后，待我歸來。”

說完最后一言，賦鯉皇神金靈散盡。

同一時分，鏡城內(nèi)傳出了沖破云層的響亮的恭敬之音。

“恭迎雀梓青神降世。”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夢里夢外，她，還是她？

感受著懷中毫無靈息的一具軀殼，木綾哄孩子般地輕聲喃喃：“賦鯉，我們回家了。”

眼角的涼意驚醒了夢中之人，緩緩睜開的一雙星眸沁著眼底的平靜，冰冷地注視著虛焦的靜物。

霜花小室是緊挨著落霜殿的一處幽靜居室。雖說是緊挨著，也并非幾步可達，只是對于偌大的冰湖宮邸而言，此處不常使用，易受人遺忘，而備受冷落。

所謂君子，不趁人之危，以雅書德，以行明道，上善若水，海納百川。

絡(luò)寒子神明禮修身，本是性冷寡情之人。而今，雖鐵樹開花，卻不愿再多逾矩。

將木綾安置在霜花小室，既可時常見之，亦可護其清譽。

薄氅披身，木綾推門而出，赤足離開了霜花小室，獨步于單面空廊下，感受著襲身而來的夜涼與寂靜。

不知不覺間，竟已孤身站在了落霜殿外。

長長的睫羽微微顫動，無聲的情緒游走在靜悄悄的黑夜中，廊檐下的晶藍(lán)冰燈輕輕晃動著冷光，滑肩而下，稍稍拉長的人影也同樣無言沉默。

如同沒有思想的木頭樁子，獨自杵了會兒，短暫的停留。

木綾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沿著單面空廊，又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行至半路，不知是興之所至，還是心中索然無味，又一個人抱膝坐上了冰晶欄桿，對著夜晚獨顯荒涼的景致發(fā)起了呆。

一晃神，便是神游太空，忘了時辰，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

超脫之感，唯此時可略知一二。

一件水藍(lán)月紋的厚氅隨著逐漸貼近的體溫加身而來。

早在木綾靠近落霜殿的時候，絡(luò)寒子神便感知到了她的存在。

原本，他打算出門迎接，卻在察覺到她突然轉(zhuǎn)身之后，見微知著的他終究不忍心打破她的猶豫，打亂她的決定，而打擾到她的心緒。

她想如何，便如何，她若想說，他聽便是，她若不想說，他自會耐心地守著她，等到她愿意開口與他說的一日。

“可冷？”

木綾搖了搖頭，身子卻是裹了大氅，縮進了他的懷中，依偎入溫暖的胸膛。

嘴硬身誠。

一時間，倒令絡(luò)寒子神錯愕半晌，完全忘了落在兩側(cè)的手是為何而抬，為誰而抬。

“我知你心憂，可你總得允我些時日。”

再給他些許時光，讓他好好銘記，好好地去感受她。

漫長的沉默如一曲孤傲的無聲之樂，有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魔力，也有接近凌遲的折磨恐懼。

饒是再平靜的內(nèi)心，也無法避免波瀾微起。

“你帶我去見他。”木綾轉(zhuǎn)身，抱住了絡(luò)寒子神。

她怕他拒絕，更害怕他走遠(yuǎn)。

他是孤島上的一盞燈，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他屬于不可失去，不可傷害。

可是，這一刻，她是多么的不安，不安到仿佛一伸手，他就會隨風(fēng)而去，再也抓不住任何存在的影子。

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自信。

她在擔(dān)心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這一刻，絡(luò)寒子神猜不透木綾的心思。

他只知道，他應(yīng)該撫平她的情緒，讓一切不美好的可惡情緒遠(yuǎn)離她，是他當(dāng)下必須做到的。

緩緩撫上披散的長發(fā)，他沒有任何猶豫：“待天亮了，帶你去見他。”

話音稍落，環(huán)著絡(luò)寒子神的細(xì)白玉臂漸漸收得更緊，也更用力。

一雙燦若星海的眼睛猛然抬起，帶著含蓄而猛烈，甚至不被理解的委屈，一股腦地全部落入了一雙反應(yīng)不及的疏冷鳳眸中。

小巧的玉足用力地抵上欄桿，將原本緊緊擁抱著的絡(luò)寒子神推靠在了空廊下的白壁上。

在一盞盞晶藍(lán)冰燈的薄弱微光下，突然晃動的影子，一如它的主人，措手不及地失去了所有動作，所有語言，以及思考的能力。

“你不懂。你不懂我喜歡你，喜歡了多久，久到我一直都不肯承認(rèn)。”

木綾語無倫次地發(fā)泄著她的情緒，如同泄閘的洪水，泛濫成災(zāi)。

斷了線的淚珠明目張膽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帶著十二萬分的委屈，將他一直以理智控制的心海撞得支離破碎，尋不到一片完整的冰花。

絡(luò)寒子神以為，即便動情，他也能很好地控制一切。然而，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愚蠢。

愚蠢到用理智的冷靜去控制本就感性的情感，一步一步，他自認(rèn)可以做得極好，自認(rèn)可以在喜歡她的同時為她安排好一切。

卻獨獨忘了她。

撫上嬌嫩的臉頰，絡(luò)寒子神帶著萬般柔情，自然地抹去不停滑落的淚珠。

下一秒，如同被閃電擊中的身子在詫異而震動的鳳眸中迎接了帶著咸咸香蜜的溫軟薄唇。

小小的雙手攀著僵硬的肩膀，如同貓兒般地啃食著她的食物，動作毫無技巧可言，唯有一腔濃情添薪加柴。

你不懂我的喜歡，正因為太過喜歡，而極度地小心翼翼，正因為害怕被誤解，所以遲疑、糾結(jié)、嘴笨，不知道該怎么述說一件事而能讓你理解，明白我淺薄之言下的真實意思。

心中所言盡皆化為了言簡意賅的寥寥數(shù)字，“你明白嗎？”

拇指抹過被摧殘過、溫?zé)崃说募t腫薄唇，在一雙鳳目下，是那般的迷人不自知。

也許，情人眼里出西施，形容的便是此情此景。

“所以，你是在害怕我誤會？誤會你在意的人不是我，對嗎？”提起她的手，認(rèn)真地注視著她。絡(luò)寒子神單手?jǐn)埍郏瑢⒛揪c抱起，一板一眼地鄭重道，“原本，我是有些誤會，但這些不足以讓我質(zhì)疑。”

反復(fù)摩挲被提在手中的五指，絡(luò)寒子神繼續(xù)不緊不慢道：“以后，不可以再如這般撩撥我。我可不止百年。”

倘若漫長的萬年她都等不到，不如少些濃情蜜意，好過以后，日日內(nèi)疚，自責(zé)發(fā)瘋。

不過，這瘋癥的模樣，他喜歡得緊，只想緊緊地盯著她，看個千年萬年也不厭倦。

“夜深露重，我送你回房。”右手稍稍一松，將人換成了橫抱。

沿著廊下晶藍(lán)冰燈的微冷光亮，兩人的身影無聲地交疊在了一起，淬著冷色，落在暗色的地面。

淌著心尖的滾熱，木綾單掌落在透著暖意的心口，悄悄垂落的星眸輕眨，一抹歉意帶著小鹿般的膽怯，微微哽咽：“我，其實很害怕，害怕自己真的也喜歡過他，害怕自己對你的喜歡不純粹，害怕若自己太差勁，會不夠伸手去觸碰你。”

她其實很膽小，卻總在他的面前表現(xiàn)強大，她一直都奢望他的陪伴，也正因是奢望，極度自制。

比起成為高高在上的神，她更想做一個小女孩，可以在他的面前任意地笑，任意地哭，任意地得到他所有的寵溺與疼愛。

唯有他，讓她產(chǎn)生過這種無法無天，無法實現(xiàn)的奢愿。

“何必妄自菲薄。”當(dāng)霜花小室的木門無風(fēng)而開，絡(luò)寒子神抱著木綾已然出現(xiàn)在了榻前，“若你不夠好，我又有多好？你看我院中的那株古早白梅，花開時如雪紛紛，美不勝收，可你不知，在它一夜花開之前，我欣賞了它多久日復(fù)一日的相同模樣，在等待的時日里，它可能論得一分好？”

“花開有時，花落亦有時，我并非一個只喜花開而不愛花落的虛偽之人。”

鳳目緩緩移向掀開的薄衾，細(xì)眉微皺，“若你仍舊憂心，明日我便與你成親，只是……”

似是自嘲，卻終是長長一嘆，“在你心中，即便這刻誠摯地與我表明心意，坦誠相見，幾日后，也依然會離開，將生死置之度外，行未了之事。若有朝一日，我在冰湖宮邸等不到你，你可還能飄著一縷靈魄尋回來？”

“你說的對，是我不應(yīng)該。”

失落的星眸，失落的面容，整個人突然喪氣得丟失了所有的精氣神。

將一切看在眼里，絡(luò)寒子神輕柔地將木綾放下，并親自將薄衾蓋好，未再多言。

只是在轉(zhuǎn)身踏出霜花小室的那一刻，終是不忍見她傷心。

薄唇輕抿，一道優(yōu)美的弧度晃開了疏冷，添了幾分淺薄情意，眉心的霜花印記微微閃爍。

“不是你不應(yīng)該，你應(yīng)該要的更多，貪心些，我給得起。只是，你只有活著回來，才能光明正大地得到。”

如若他們二人可以贏得過時光，等個萬年，亦可。

“君子一諾，天地為證。”

望著緩緩合上的霜花木門，望著門縫中漸漸消失的背影，木綾淚流滿面。

淚水之中包含著傷心，也裹挾著歡喜。

清澈的眼底在室門徹底合上的剎那迸發(fā)出了堅定的耀眼光芒，堪比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