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綾遺海終年埋霧,一座瞭滄亭,一葉孤舟,一襲蓑影,幾縷茶香裊裊。
直鉤垂釣,兩道龍眉輕輕舒展,他已候人許久。
今日,終于是等到了。
收鉤看向來人,微微一詫:“你竟不用藍夜的面容來見我,九穹天千面夜帝,倒是無論何時,都很任性。”
將煮好不久的茶,沏了一盞,遞與來人。
言辭之中,幾分揶揄,他如何會聽不出。若非心情不佳,非與他唇槍舌劍,斗個幾回。
晃了晃手中的玉葫蘆,從前的藍夜,而今的九穹天帝靈夜歲闌帶著幾分醉意,推開南域之主遞來的茶盞,仰首灌了一口新釀的霞露。
里面添了一味半日憂,一味長夜醉夢。眼下,配他這副斯文敗類的模樣,正好。
“你竟還記得千面夜帝的名號,這三境啊,大抵無人知曉。就連自小養大的花,亦嫌棄千面夜帝的千般模樣。”興致缺缺地瞇著一雙桃花目,自嘲地搖了搖頭。
望著透亮的茶面,玄冥的目光漸漸凝滯,指腹貼著茶盞的邊沿,微微僵硬。
“無論何種模樣,皆是尋常模樣,皆是表象。”
他想勸他,卻不知從何勸起,寬慰他人也從來不是他的強項。
“嗯。”甘醇的酒香入喉,夜歲闌側了身子,以手支頭,握著玉葫蘆的手虛指了指,贊道,“此言不差。”
玄冥并未將醉酒之人的隨口之言放在心上。
于他而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有需要面對的過往與將來。
作為摯友,他可以給予傾聽與適當的勸慰,但也絕不會越過底線。
無論是九穹天、三境,還是幽冥與黃泉,天上地下,皆是萬法自然。人為的介入或是改變,以執念抗之,終是結局難料。
只是,此時身處南域的他又有何資格多加妄議。
數百年來,花木之靈漸凋,花木之息一日弱于一日,南域綾遺海中的冰凌花也于日復一日中慢慢枯萎,不愿再盛放。
曾經,他只想守著冰凌花海,一輩子呆在南域,將之作為最后的安息之地。
而如今,道一句物是人非亦不為過。
他從未認真自察過內心深處最難以捕捉的本愿。直至他見到冰凌花幻化人形的那一日,方猛然間似從夢中驚醒。
記憶并非如潮水般奔涌,而是如溪澗般緩緩地流過被封住的識海深處,那里被重重地掛了一道鎖,在他毫無察覺的時光中,完美無缺地將古老悠長的記憶蓋得嚴絲合縫。
那個親手為他上鎖的人是眼前不再意氣風發,與他并肩之時,不再侃侃而談的九穹天夜帝,而打開鎖的鑰匙則是立在不遠處的岸邊,正掛心于他的女子。
如若……
如若當初,他能早早地識破冰凌花已修成靈身這一事實,當年在北麓空谷,他是否就不會行異靈雙修之法,以損心的代價,來換得另一人的平安。
濁靈污身,并非致命。
似有所感,夜歲闌自湊至唇邊的玉葫蘆一側,冷冷地冒出了一句:“你不怪我?”
新月眉輕擰,傷春悲秋的一雙桃花眼中冷峻地射出兩道利芒,似乎隨時要將人洞穿。
剎那間的冷意將玄冥拉扯回來,端詳著眼前這張再熟悉不過,而今識盡愁滋味的容顏,一種歲月不堪回首之感油然而生。
千面夜帝,在無人知曉真容的三境變幻著千般模樣,那樣的時光該有多么孤寂又無趣。
玄冥實難想象,夜歲闌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如若僅僅只是等待,等待一個人的歸來,他或許也可以做到。但若是需要他一步一步算計、籌謀,甚至閉心、違心,乃至無心,他自嘆不如。
“若非是你,我見不到她。”
玄冥不曾怪過夜歲闌,從前沒有,如今依舊。
若非夜歲闌,幽冥九界因濁氣肆虐,失控被迫封禁,而他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祭身以平動亂。
即便夜歲闌不提,他也知曉,是夜歲闌護住了他的靈魄與靈元,將之從幽冥九界帶出來,安置在了南域,甚至連同他視為一生遺憾的感情,也一并替他拾回。
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這些夜歲闌都做到了,令他倍感與有榮焉,亦自愧弗如。
了然之中透著無限落寞,夜歲闌黯然神傷地喃喃低語:“為何她卻不這般想?”
起身立于舟頭,掌心的茶盞順勢傾倒,沿著指尖流入薄霧彌漫的凌遺海中。
“你既讓她嘗盡了苦,如何能讓她感激你。”
玄冥的一語中的令夜歲闌陡然清醒了幾分,輕笑著,身子微微顫動,仿似渾身被泡在水中的溺水之人猛然間自水中浮起,發現自己竟意外沒死。
而沒死的理由只是老天爺不愿收他,如同他從不在她的注視之中。
這是一件多么諷刺又可笑之事,然而當年他可未曾有一分心慈手軟。
哀莫大于心死,他讓她嘗了這么多的苦,如何還能指望她感激他,時常念及他。
“夜歲闌,你怪她看不透你,你又何嘗看透過自己?”他自嘲般地自問。
也許唯有喉間的清涼能讓他稍感舒服,可以讓他清醒的意識暫時游離偏走。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夜歲闌索性將小舟上的一應物什都揮去了瞭滄亭內的石案上。
當一切穩穩地落下,他也已枕著舟尾,神態慵懶地合上了眼。
待聽得身后動靜,玄冥回首,長長一嘆:“不日我將回幽冥,你可與我同往?”
單眼淺淺地瞇開一條縫,隨著舟身的晃動,半寐舟尾之人帶著幾分嫌棄,懶懶呻吟道:“已駕七香車,心心待曉霞。風輕惟響佩,日薄不嫣花。”
“你啊!”
原是一番好意,竟被人白白調侃了去,饒是素日里不茍言笑的玄冥此刻也為這不合時宜的無羈玩笑惹得想要痛罵在舟尾故作瀟灑、尚留興致吟詩戲言之人,想將之掀翻在這凌遺海中,好好清醒清醒。
怎奈,又無意識地擰緊了兩道龍眉,為其憂心不已。
誰讓他誤交損友,但凡見到眼前這人,不是勞心費神,便是束手無策。
真真是……
唉!罷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