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宵夢,分明記,幾回飛渡煙水。西風吹斷,伴燈花、搖搖欲墜。宵深待到鳳凰山,聲聲啼鴂催起。錦書宛在懷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憶。倘有情早合歸來,休寄一紙,無聊相思字。”
含笑自諷間,身子搖搖而墜。一首詞卻縈繞心頭,久久不去。
夜歲闌倒下之前,腦海之中,只閃過了一個念頭:她,該是走了。
直到肩頭用力到生疼的觸感,讓漸沉的神識拉扯回了幾許。一個柔軟而熟悉的身子接住了正欲倒地的九穹天主。
分明已是極度疲憊,卻仍執著地緩緩睜開了一雙蕩漾著一泓秋水的桃花目,出口之言有氣無力,也依舊不肯自墮卑微。
“不是讓你走了嗎?怎么還不走。”夜歲闌突然不耐煩地推開木綾,眼中瞬間裝滿了厭惡。
“我是看在北淵的面子上。”
站在殿門處的北淵暗道一聲:不好。
當即兩眼一閉,自扮聾啞。
果不其然,兩道利芒朝著他唰唰而去,當即六識被全部封閉,真成了一具木頭人。
“不必。”夜歲闌咬牙切齒地擠出兩字,拖著滿是鞭痕的身子,踉踉蹌蹌地朝著寢室步去。
如若說這個世界上當真存在極品傲嬌,那夜歲闌就是這般獨一無二的另類存在。
“死、傲、嬌、”木綾緊緊地握著拳頭,骨頭嘎嘎直響。
下一瞬,身形一動,直接擋在了夜歲闌的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語氣放柔了些許,“當年,你將我扔下九穹天,可有想過我會遇到什么?你在世境看著我,是不是如同看著你手中的一個玩具,你什么都知道,只有我像個傻子。最后,你還是騙我,傷我。”
她想視若無睹,可她終究做不到。
“我無法想象你懷著何種心情,可以如此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也許只有身為九穹天帝靈的你才能做到,一如當初將我扔下九穹,不顧我生死。如今,我不想明白你,不想問,也不想知。但是夜歲闌,你這般要死不活的模樣做給誰看?圣道我不想走,也走不了。但是你,我想管,還是管得了的,就如同九穹天,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根本從來就沒有真正阻攔過我。我雖然看不透你,但也實非蠢人。”
圣軀一震,一口郁結之氣堵于心海,難以疏散。
她當真要活活氣死他不可?
夜歲闌眉頭深擰,薄情又冷性地死死盯著眼前不知天高地厚,永遠不知死活之人。
木綾見夜歲闌不語,也不走,想他定是被自己說動,不再固執地讓她滾蛋了,倒也莫名松了一口氣。
有些人天生性子難伺候,也就遇上她這朵奇葩,偶爾天不怕地不怕地愿意將人拍服在萬惡的淺灘上。
“等你養好傷,我再離開。”
絡寒還在等她,雖說不辭而別不地道,但木綾也沒有理由不回去,這個世界也不存在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讓她輕易地放棄小四兒。
夜歲闌的圣道之路亦是如此,其實有沒有她,他終究會成圣。
只是到了那個時候,他與她會是云泥之別。
圣者輕易不落九穹,不踏三境,從此天各一方,相見無期。
權當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有些話,說開了也好。
她怨他冷酷無情不似人,他瞞她固若金湯如圍城。可其實他們都很清楚,他執著與她一同成圣,而她注定牽絆繁花盛開的三境。
道不同,怎相謀?
陽關獨木,宜各自安好。
“不用。”從齒縫里冷漠地擠出兩個字,夜歲闌繞過木綾,繼續往內寢而去。
“夜歲闌!”
油鹽不進的人,木綾不是沒見過,可是像夜歲闌這般油鹽不進的人,她是當真沒見過,這下算是徹底漲了見識。
無奈之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道理講不清,唯有耍流氓。
當即,木綾二話不說,抬手扯上夜歲闌的手腕,拽著他往帝宮外行去。
一邊還不忘霸道地威脅著:“你今日要么聽我的,要么殺了我。你再趕我走,我便自刎于你跟前。”
等了許久,木綾都沒有等到身后之人的只言片語,只是內心的忐忑不允許她展露出任何的軟弱,被人拿捏。
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夜歲闌不好對付,稍有松懈,就會狠心將她趕走。
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恬不知恥地被趕走,唯獨這一次,不行。
若她當真能對三千雷鞭視若無睹,她又何須會留在三境游蕩,又如何會上九穹天求他,如何會泄憤似的劈了帝宮。
說到底,只夜歲闌這三個字,就牢牢地刻膚入骨。誰讓她攤上了這樣的師尊,倒了十八輩子血霉。
就在木綾覺得被一股莫名的氣壓壓得越來越透不過氣的時候,一道冷漠的聲音帶著十二月的冰凍傳入了她的耳朵。
“流螢夜泉。”
流螢夜泉坐落在九穹天的東天邊界,那里是霞海如流的九穹天唯一一處被黑夜所籠罩的地方。
天無繁星,地生螢火,一泓流泉,青柳為帳。
小心留意著夜歲闌的圣體,兩人往東飛了一會兒,就到了流螢夜泉。
于木綾瞧來,眼前的一番景象簡直可以用不見天日來形容。
在這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木綾忽然冷冷地一哆嗦,似覺有無數條蟲子開始在她的周身游走,而這一切皆是拜當年困于濁潭的歲月所致。
木綾下意識地松開手,抱緊自己。對于無盡黑暗的恐懼,她始終無法忘懷。
歲月可以磨去完整清晰的記憶,可以增加記憶的鈍感,但是一旦遭逢觸發記憶的喚醒按鈕,過往刻骨的痛與悅會如涓涓之流盡數回溯。
“夜歲闌,這里太黑了。”
黑暗之中,她的一舉一動,他都分外清晰。
夜歲闌拂袖一揮,周圍原本漆黑的一片瞬間浮現出點點螢火,仿佛親手將暗夜點亮了星光。
收回視線,夜歲闌背過身,解落薄衫,跨入了正蒸騰著霧氣的流泉之中。
待至整副上身沒入,便闔上一雙桃花目,旁若無人地開始靜養療傷。
許久,感受不到任何的聲息,木綾方察覺周遭的黑暗被星光般的螢火占據了領地,心中的恐懼隨之漸漸散去。
一股水霧蒸騰的濕氣勾回了她空茫的意識,呆板而又無措地轉身間,細長的青柳條遮去了部分視線,隱約可辨泉水中央披散長發之人。
撥開青柳枝條,木綾雙手落膝,跪在了泉沿一側。
無風蕩開的漣漪緩緩蔓延,透過輕羅薄衫,浸濕了曲跪的膝蓋。
他未曾開口趕她走,卻也并未有意將她留下。
個中深意,實難揣測。
身處流螢夜泉,感知不到任何時間的流逝,木綾只是覺得身子越發的沉,原本清明的識海也越來越混沌。
不知不覺間,疲憊感裹住了整副軀殼,眼皮一耷,身子徹底軟了下去,也失去了意識。
落滿鞭痕的潮濕身軀適時地出現在了泉沿處,長臂一攬,接住了正欲倒下的瘦小身子。
抱著木綾,夜歲闌連人帶衣地沒入了流泉。
“在流螢夜泉,你也敢大意地放松警惕。身子這么差,也照常胡來。”
浮動著點點青火的流螢閃爍在黑暗之中,闃寂無音的四下得不到任何回應。
抱著懷中人兒呆在流泉中,享受著夜的靜謐,也享受著不再與她爭鋒相對的短暫時光,一雙勾人攝魄的桃花目難得地顯露出幾許真實。
即便是在四下無人處,夜歲闌落向木綾的目光仍然恪守著禮節,保持著理智。
泉霧繚繞中,微微張開的唇線卻自然地柔和了許多:“你怨我扮作他人,卻不知,即便以真面目見你,又能如何?你亦怨我騙你下九穹,因此染了濁靈,墮入世境,受輪回不死之苦。殊不知,當年救你,乃是損道違天之舉,我若不應允,天道之怒如何平復?”
一樹桃花,十里芳菲。
“有因必有果,有得必有失。我無法處處顧你周全,但我知曉,無論道路有多曲折,一路所行有多不易,最后,你仍會回到這里,與我相逢。圣道之路注定孤寂,可若是你與我一道,便不覺漫長。你走了這般久,我亦等了這般久。”
緩緩合上雙眸,隱去了不該出現的動人情緒。
似乎無論何時,夜歲闌都可以做到克己,倘若不是如此,他又憑何坐上九穹天夜帝之位。
本就因他異于常人的一顆道心,才可以對她遭遇的種種視而不見。永遠與她保有距離,永遠在面對她的時候,冷靜自持。
只是,在喚出故人之名時,依然難掩動容,“青渠,倘若當年你不留戀三境,是否早已成圣?九穹之下,三境之內,生滅輪回之理,你看不透,勘不破,落了個身死道消。荍荍生得聰慧,自小又乖巧聽話,我說什么,她便做什么。如今,卻是與我漸行漸遠,可我實不愿她與你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待木綾幽幽轉醒,空曠的流螢夜泉依舊悄無聲息。
露在水面上的一對星眸四下尋找,透過垂落的青柳,卻尋不到半片人影。
“從前如此,而今亦如此。不打一聲招呼,悄然而至,悄然而去。所以,我討厭你,夜帝。”
當夜帝二字落下,木綾已然起身,原本濕漉漉的長發在跨出水面的那一刻瞬間干順。
雙手一伸,放置在一旁的外衣滑臂而來,貼身垂落。
破天劍有感而應,一聲錚鳴,飛入了嬌小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