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血噴落石臺。
寄于龍骨戒上的那一縷靈魄正是先祖的圣龍余魄,若非如此,恐怕也無法攔下靈虛圣者,令他回心轉意。
舊人情意,有時好用的很。
只是此法傷身,若非萬不得已,他也不會兵行險著,以靈魄召喚神識,與真身親臨無異。
但倘若靈虛尊者真與他斗法,靈魄與靈識恐怕皆無法保全。
生死于他,不重要。侍靈也好,為她也罷,早已被置之度外。
“若我成了舊人,他日可也好用?”想她愈多,貪戀愈多。
余光定定地落在灑下的猩紅血色之上,有些出神。
“神尊,伏姬圣女已于落霜殿外等候多時,您看……?”橫公對著一扇緊閉的石門,恭恭敬敬地垂目而稟。
其實他已告知圣女,絡寒子神未必有空見她,奈何伏姬圣女不走,執意要在落霜殿外等著。
他也不好將人趕走,思來想去后,估摸著時辰,先去見了魚靈老祖,請示之后,得了準予,才敢前來羅浮夢臺外問上一問。
須知羅浮夢臺乃魚靈一族的禁地,饒是他,也沒有資格踏入。
大袖一揮,散落的點點猩紅與唇角的余跡盡數消失,徒留霜雪面容依舊透著幾分難掩的蒼白。
自石臺起身,步下竟有些虛浮。
“果然,損及了靈元。”
提臂遮面,落指眉心,霜花印記,悄然顯現。
石臺周圍的冰晶閃爍著的冷光一點一點黯淡,直至灰白。
吸收著冰晶中貯藏的濃郁的自然靈氣,絡寒子神才稍稍恢復了一些。
就在橫公等的冷汗涔涔之時,絡寒子神身形一動,已出現在了羅浮夢臺的石門外,來人的身后。
只他并未出聲,只是周身的寒意已令一丈之內的橫公嚇得身子不聽使喚地哆嗦了。
橫公二話不說,回身向著絡寒子神“砰”的一跪,上下兩片嘴皮子不利索地打著架:“神尊,我……老祖他……準了……我來了……圣女她……”
任是斷得稀稀拉拉,話不成話,那叫一個慘不忍睹,淚涕橫流。
松霜素梅水云紋大袖隨清風而揚,絡寒子神如一座冰雕般一言不發地朝著落霜殿的方向行去,獨留橫公一人在風中凌亂。
在殿外等得百無聊賴的伏姬圣女早已推開了落霜殿的大門,在花窗前的一盤棋前,踟躕了小半會兒。
一手擎著下巴,一手捻著棋子,蹙眉而思,恰是畫師筆下一幅靜止了歲月的美人圖。
“為何?”
與其說她在反復推敲落子之處,不如說她在聚精會神地揣摩魚靈之主的心思。
比如說,絡寒子神為何要將賦鯉皇神帶回冰湖宮邸,難道當真要為他續命?
對此,伏姬圣女百思不得其解。
“傳言,瀞靈夫人帶著前任境主離開青祀神殿后,來到了冰湖宮邸,求得水域之主為空境之主續命延壽,又有傳言,冰湖之底,繁山之巔,媲美空境之主的絡寒子神欲娶繁山上的一位小小花靈,從此鴛鴦羨仙,逍遙自在,甚至不惜為她得罪了九穹天神靈。”
不知從空境的哪一處傳出了一條又一條的流言,眾靈之中雖無實據,倒也傳得似真非假,有模有樣。
伏姬圣女見來人無聲無息地坐在了棋案前,捻子落局,卻是一眼也未抬,一語也未言。
“難道你當日帶她離開,只是為了替她救賦鯉皇神?”
什么時候,冰湖圣景也出了一位情種?
偏生還是她們魚靈一族的靈主。
想她也活了上萬年,什么樣的愛恨情仇、癡男怨女,沒有見過一兩眼,眼前這位疏冷又不解風情的絡寒子神竟也如此。
依伏姬往日的經驗判斷,一旦沾染了情字,圣人也與凡人無異。
她自是不愿意相信,可是,不信歸不信,當事人這尊金口不開,她啊,總生出一些不該有的想法。
“那日,你也在。”修長的指間又捻一子,只是并未落下。
于落霜殿中沉睡的那些日子里,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位喚作厭山花容的女子帶著賦鯉皇神的靈軀消失在了空境的青祀神殿,往后百年,沒有人再見過他們二人。
百年之后,冰湖之底,繁山之巔,媲美空境之主的水域之主求娶了繁山上的一朵小小花靈,從此鴛鴦羨仙,逍遙自在。
然而,那一張水域之主的面容卻并非是他,而是賦鯉皇神。皆因百年前,厭山花容帶著賦鯉皇神回到了冰湖宮邸。
淚痕尚未干逝的厭山花容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他還能活嗎?他是不是在誆騙我?”
望著與以往不同的女子,夢中的他沉默了許久。
離去前,卻還是回應了她。
“何妨再等一等,不過百年。”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厭山花容一刻不休,一刻不離地照料著已逝的賦鯉皇神,維持著他原本的模樣。
漸漸地,她忘記了落霜殿,忘記了絡寒子神,她的眼里只有賦鯉皇神,以及賦鯉皇神最后與她說的話。
“伏姬,陪我下完這盤棋,可否?”
洛寒子神坐于棋案前,落下一子,仍是一眸也未抬。
伏姬捻子放下,起身間,血紅色的長裙順著每一步搖曳的身姿,層層疊起,又落下,裙擺飄逸而動人,舉手投足間,嫵媚盡現。
“您這一盤萬年都沒下完的殘棋,算了吧。”撇了撇嘴,伏姬故作離去。
“你想去見他?”洛寒子神修長的指間又捻起一子,只是并未落下,“他已回天乏術。”
伏姬圣女身形一滯,帶著些許不可置信,望向洛寒子神。
他這是不允她前來探視?
“好歹主仆一場,何必……”
何必阻她。
“既換主,何來主仆,既逝,當祭青祀。”
一子落下,洛寒子神拂袖收了棋盤,靜靜地端坐于案幾前,感受著水域內游弋的生靈之息,悄然無音,仿佛靜止的一尊清心之佛。
從前的洛寒子神即便清心寡欲,但也偶有人氣,如今……
伏姬圣女只覺一陣血氣上涌,不明不白地豎眉橫指道:“喂,老妖怪!你好歹活了萬年,雖不如我活得久,也不必在我面前裝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勞什子清淡。不就是死了一位境主,少了一位花靈嗎!”
“有什么的!”伏姬心中一陣扼腕不平,卻忘了自己原也是念舊,方才來了這里。
無人知,他雖也存在了萬年,可記憶卻只有千年,如同無人知,他去往世境,卻未留半點記憶。
仿佛他的記憶,他的存在,總是容易被時光抹去。
“若她百年不與我一言,我當如何?”洛寒子神突然像個無辜又傷心的小孩,低語垂目,仿似他百年來因此而落寞。
伏姬眨了眨眼睛,半響,又眨了眨眼睛,突然冷不防地冒出了一句:“待賦鯉皇神醒了,她就會與你說話了。”
他似是魔怔了,連帶著她也因他而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