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月再次回到靈堂的時候,幾個堂姐妹都來的差不多了。對于同宗五福內(nèi)的侄女和親外甥女,按照農(nóng)村的習俗是要給去世的親人擺供桌的。
米月到了之后,正在張羅事兒的六婆朝她招招手,說道,“正月兒,你過來。”
米月走到近前,稱呼了一聲太奶奶。六婆壓低聲音跟米月說,“你也別自己張羅了,一會兒你家里的姐姐妹妹的商量出結(jié)果來,你就照著樣子跟著擺就行了。你是上學出去了,她們沒法跟你比,你不能樣樣兒壓家里的姐妹一頭,你跟她們一樣著,聽著沒?”
還不待米月回答,外面就有干活的人吆喝的喊道,“女眷們都出來,都出來,都出來。靈堂搭的不合適,得朝東邊挪一挪。”
然后,原本跪坐在靈堂里的女眷,烏泱泱都走了出來,很快米月就被人流擠到了墻角的大楊樹邊上。米月身邊都是年輕的媳婦兒們,米月還真不認識幾個,也不知道這些是弟妹,還是侄子媳婦兒,所以更甭論還能跟這些花一樣兒的女人們聊點兒什么,所以米月就將目光放到這個一人懷抱的大楊樹上。
米月看著眼前斑駁的樹皮,忍不住笑了。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望去,直到看見快被它頂歪了的房山上的女兒墻,那里楔著一個鋼筋錨栓,錨栓上盤根錯節(jié)的纏著幾道鐵絲,然后在墻外地底下還有一根鐵橛子和上邊的錨栓一樣纏著這幾道鐵絲。
米月小時候不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直到真的好奇問起米滿庫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地底下的鐵橛子就是宅基地的地界標。
米月笑,是因為想起了和這棵大楊樹的緣分,那時這棵楊樹還不叫大,也就現(xiàn)在一半粗細。
米滿志是十里八村有名殺豬的好手,所以,從九零年開始,米滿志就開始做起了殺豬賣豬肉的伙計。
那兩年,米滿庫感染了肺結(jié)核,整日里都會咳嗽。方華說,桂省有個偏方,用豬血能清肺癆,所以,米滿志殺豬的時候,米月就會帶上家里藍邊的大瓷碗,到滿志叔家接豬血。
米月是個特別好事兒的人,有一回,去早了。米滿志在偏房磨刀和杵,滿志嬸在燒開水,誰也沒留意,多事兒的米月湊到捆綁的豬跟前兒嘴碎不說,還時不時踢一腳,踢一腳去挑釁了。本來已經(jīng)掙扎無力放棄抵抗的豬,被米月惹急了,居然掙開了前腿的繩子,對著米月一通追,等滿志叔從偏房跑出來的時候,米月已經(jīng)被豬攆的上了楊樹,借著樹騎在了女兒墻上,碗也摔碎了。
整個殺豬過程,米月就騎在女兒墻上,誰喊都不下來,非等著滿志叔殺完豬才從墻頭下來。那會兒已經(jīng)入了冬,莊戶人家到了冬閑了才會有余錢,買點兒豬肉打打牙祭。米月在墻頭上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因為跑的快,步子大,連方華給做的二棉褲都掙破了,當天夜里就發(fā)起了燒。
米月發(fā)高燒燒的都開始說胡話了,方華認定米月是被嚇著了,所以嘴上天靈靈地靈靈的各路神仙拜著。滿志嬸知道之后,怪不好意思的,給家里送來二斤豬肉和一掛豬下水。
可能昏睡的米月感知到了鍋里冒泡兒的肉香就是害她感冒的罪魁禍首的豬肚、豬小腸和豬大腸。米月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醒了,想喝水。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之后,沒看見身邊有人,從炕上爬下來,到堂屋水缸邊,用水瓢舀了一瓢涼水,咚咚咚的喝干了。
卻看見自家小豬,踱著步溜達進來了。四處拱拱,看見地上陶盆里的豬肉,叼起來就跑。這下把米月氣壞了,順手拎起燒火棍,在后面邊攆邊喊,“你給我放下,那是我的。”
方華手上拿著香回來,看見米月趿拉著鞋在后邊攆豬。不由得氣笑了,說道“你這是要干什么呀,被豬攆了還非得攆回來不可嗎?”
米月卻指著豬說道,“媽,你瞅不見嗎?它搶我肉吃。”
方華這才將視線轉(zhuǎn)到豬身上,在小豬躊躇往哪個方向跑的時候,抬腿踢了小豬一腳,小豬吃疼,丟下豬肉跑回了豬圈。方華將豬圈門的橫栓掛上,忍不住嘮叨說,“一定是你哥喂完豬沒弄好。”回頭抬眼看見,米月盯著地上的豬肉不動彈,說道,“愣著干什么,還不撿回去?”米月沒有吭聲,扭頭自己回屋了。這么一折騰,冒出一腦門兒汗,燒退了,有點兒低血糖,米月爬回炕上接著睡了。
等在醒來的時候,里屋黑漆麻糊的,外屋雖然點著蠟燭,但是光線還是昏暗的很。米月聽見米賀在跟方華說話,“今天遇上我妹她們班周老師了,周老師問我,米正月怎么沒來。我跟她們老師請假了,說,‘正月讓豬拱了’。”
方華噗嗤一笑,說道,“瞎胡咧咧,你妹妹是吹了風,凍著了。”
米月撩開門簾,看見方華和米賀正在剝花生,兩人腳邊分別放著一個笸籮,一個笸籮里面是個大飽滿的,準備來年做種子,一個笸籮里面是被淘汰下來的,而米賀腳邊還有一個藍邊白瓷碗,里邊的是皺皺的干癟嫩花生。
米賀看見米月出來,直接站起來,獻寶一樣的從褲兜里摸出來一個糖球,說,“哎呀,米正月你可醒了。我以為你要直接睡到明天早上呢。給你,都快捂化了。”
靈堂重新搭完了,嘈雜的大門口急匆匆的走進來三個中年男人,米賀、米川和米丘,米丘進屋里找滿志嬸說事兒。米賀往人堆里掃了一眼,看見拘謹?shù)恼驹谌巳和膺叺拿自拢@邊緊走幾步,問道:“老爸,給你打電話叫回來了的吧?你怎么樣?要不先回家,明天出殯,你再過來。”
米賀還沒安排明白米月,滿志嬸哭哭啼啼的從屋里沖了出來,哭喊著,“滿志呀,我對不起你。”眼瞅著就要奔著棺槨撞上去。六婆正往燒紙盆兒里扔冥幣,一把拽住了朝這邊來的滿志嬸兒。米丘張慌失措的追出來,說道,“阿嬸,你這是干啥呀?你要是就這么撞死在棺材上,我們哥兒幾個還能說得清嗎?”
米賀也不管米月,扭頭回去找米丘,問道,“你說啥了?”
米丘尷尬的撓了撓頭,米賀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生氣的罵道,“你就是個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