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說完之后,沒有再多描述,因為他知道,從夾縫里成長起來的米月不傻,有些事兒,說三分足以,何況自己已經(jīng)明明白白的告訴米月,西南公司這地界兒“水深火熱”,沒有“定海珠”和“芭蕉扇”,齊天大圣來了也是燒掉毛的結(jié)局。
馮俊說的鄭重,米月自然聽得仔細。在這個行業(yè)摸爬滾打二十年,除了出身上的局限,為人處世的坑坑洼洼已經(jīng)被教訓抹平了,至于小時候作天作地的那點兒小棱角,不隨波逐流也被社會的洪流沖刷的差不多了。
米月清楚的記得,自己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趁著晚飯時間父母都在,她無比鄭重的宣布說,“我今天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了。”
米滿庫沒說話,端稀飯的手輕輕轉(zhuǎn)了一下碗,繼續(xù)低頭喝稀飯。而方華,正在將面餅一點兒一點兒的撕碎泡碗里,雖然在北方生活了十幾年,她還是不太適應(yīng)北方的飲食。她用筷子將撕好的面餅在稀飯的碗里戳了戳,讓它們?nèi)壳峙菰诿诇铮m然口感會差許多,但是至少軟一些。
米月見兩個人都沒聽見的樣子,不由重復(fù)的說道,“我今天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了。”
方華看了米月一眼,“哦”了一聲,說,“先吃飯吧。”
米月無奈的又看向米滿庫,米滿庫將手中碗放在飯桌上,說道,“什么時間報到?高中要住宿,還得提前準備準備。”
米月有些失落,可是不等她重拾心情回答父親的話。方華卻說道,“準備什么?等地里的桃子收完,不管是花兒廠,還是鞋廠去找個活兒干。米津和她同歲,都在鞋廠打了兩年工了。”
米月錯愕的看向方華,手不由自主的用上力氣,竹筷都被她握出了弧度,眼睛也氤氳起來,她回頭看向米滿庫。
米滿庫看了方華一眼,轉(zhuǎn)頭笑著對米月說道,“準備,好好準備。咱們往后考到哪兒上到哪兒。”
方華用力的將筷子拍在桌上,任由一支筷子蹦起,彈跳到地上。她生氣地說道,“就不能讓人痛快的吃個晚飯早點兒歇著嗎?”她瞪了米滿庫一眼,轉(zhuǎn)頭對米月怒聲呵斥道,“光想到自己要去上學,上學。你想過你哥哥現(xiàn)在做學徒有多辛苦嗎?上高中,不能用麥子換飯票,全部都得用錢買,書本費、學雜費、伙食費,一年要用多少錢?”
吼完米月后,將腳下的凳子踢到一邊,又對米滿庫吼道,“考到哪兒上到哪兒?你打腫臉充胖子嗎?你是什么家庭,還想供出個大學生嗎?做夢差不多。”說完,方華扭頭離開廚房外間,回了自己的屋。
米月的眼淚撲簌簌的落下,米滿庫也沒法繼續(xù)吃飯,他不知道怎么勸說方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兒,起身直接出去了。
米月耳邊反反復(fù)復(fù)回蕩著方華的話,心里升騰起無數(shù)不甘,也起身準備離開時,卻被腳下的筷子拌了一下,膝蓋正好磕在邊上的凳子腿上,米月的火氣一下就達到了頂峰。人找麻煩躲不過,東西還在這里膈應(yīng)人。米月頓時將火氣都發(fā)泄出來,舉起凳子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木頭榫卯結(jié)構(gòu)的凳子瞬間四分五裂。
動靜驚動了回屋生悶氣的方華,方華以為是米月發(fā)生了什么意外,等匆忙過來一看,見到被米月摔在地上的凳子,方華徹底控制不住情緒,口不擇言的說道,“你就是爛登仔,你想干什么?還嫌禍害家不夠嗎?我就不該生你這么個討債鬼?早知道你命硬克家,當初生下來我就該一刀剖死你。”罵完還尤嫌不夠似的,用腳踢開腳邊的木頭,又說道,“還想著上學?我最后悔的事兒就是你哥不念書了,而讓你繼續(xù)念書。”
米月被罵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回到自己屋里。拽開寫字臺的抽屜,將下午剛剛收到的錄取通知書,看也沒再看,嚓嚓幾下,撕了。轉(zhuǎn)身飛奔到磚頭和木板搭建的簡易床上,蒙著被子放聲痛哭。
那時米月不明白,為什么那么要強的母親,短短幾年就被現(xiàn)實壓彎了脊梁。那個抗風冒雨將自己和哥哥掩護在懷里的母親,為什么變得歇斯底里。
那時的米月曾和筆友衛(wèi)蔚說過,自己像是生活在荒漠里,四周全是黃沙,她找不到可以依靠的綠洲。
直到自己一次次面對“劫難”,米月才真的理解到了,有時候如果脊梁不彎,就只能粉身碎骨。
她獨自坐在餐桌前,靜靜的吃著晚飯。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下來,但是米月卻沒有開燈。她享受著這份孤獨和寧靜,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她一個人。
飯后,米月洗完碗筷,走出廚房站在院子里。她抬頭仰望天空,無星無月。她深吸一口氣,心中竟升起“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之感。
米月記得那天自己哭累了,就睡了。再睜眼時,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擰開臺燈,翻找出封箱用的黃色膠帶,將撕碎的錄取通知書一片一片拼起來,粘上。
米滿庫喊了米月三聲,米月終于耗不過父親的執(zhí)著,別扭的坐到了寫字臺前。米滿庫說,“把通知書撕了,是真的不念了嗎?”
米月看了一眼拼粘的皺皺巴巴的通知書說,“不念了。”
米滿庫粗糙的大手摩挲了一下那張通知書,繼續(xù)問,“不是慪氣不念了?”
米月的眼淚再次洶涌而出,無論是花兒廠、鞋廠工作幾年后的出路都是嫁個農(nóng)村漢子,從此繼續(xù)奔波在田間地頭和灶臺的生活,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種地太辛苦了,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水落地摔八瓣兒的生活,想想她都毛骨悚然。
她想要走出這片土地,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但是,家庭的現(xiàn)實和母親的偏見,像兩座大山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時過境遷,如今想起,真如余華所寫的那樣,“人只有被逼上絕路了,才會有辦法”。米月不由再次看向懸在頭頂?shù)哪菑澰拢m是清明時節(jié),這月亮倒也沒有幾分惆悵。
院門響起,從門外閃進一個身影,米月沒有戴眼鏡,所以一時之間判斷不出來人是誰,只好試探的問道,“是米立果嗎?”
米立果差點兒被這聲音嚇得把自行車丟掉,尤其是柿子樹下影影綽綽的白衣服,米立果出聲回道,“小姑,你想嚇死誰呀?尤其是你還穿件白衣服站在書底下。”
米月看了看眼前的柿子樹,往邊上挪了挪,又問,“果果,你怎么現(xiàn)在回來了?”
米立果被自己小姑這一聲“果果”,刺激的又險些把自行車丟掉,說道,“快別‘果果’‘果果’的了,叫大名,叫大名。我都多大了,還叫‘果果’,你看,雞皮疙瘩又掉一地。”
米月一聽,不厚道的笑了。